千山青黛 第15節(第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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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鶴很快恢復常態,開啟門請絮雨入內,自嘲地笑了一下,指了指畫稿:“不瞞你說,我近來確實囊中羞澀,又不願搬到下等住處與商人腳伕混居,故只能靠賣畫籌措盤纏。你也知道,無名無姓,就算畫得再好,也是無人賞識,只能替人捉刀賣到畫肆。昨夜畫了半宿,總算趕完。方才還以為是旅店又來催要房錢,不敢應答,沒想到是小老弟大駕光臨,見笑了。”
絮雨看去,這些畫的內容多為花間美人,設色工麗,富貴濃豔,應是用在酒肆雅舍或青樓之處的,雖是捉刀之作,時間也倉促,於細節處未免雷同,但線條精細,人物表情和體態也是各有不同,或含情脈脈,或輕顰淺笑,坐臥不同,非有著多年畫功而不可得。
絮雨笑道:“我姓葉,家中排行二,周兄叫我葉二便可。是我貿然在先,大早便來打擾,周兄不怪,便是我的幸事了。”
周鶴擺了擺手:“昨日我以為和你別過便再無機會見面,今日你來,我是求之不得。方才你說請教,我怎敢當,若是有事,你儘管講。”
“記得昨日周兄說,你從前曾隨令尊為昭德皇后陵作過墓畫,我欲知詳情,可否告知?”
周鶴一愣,大概是沒想到她大早來,是對這個感興趣,但很快應道:“不錯,確有其事。當今聖人年號乾德,我記得是乾德五年的事。至於陵寢,應當是在乾德二年就開始修了,耗時數年,用工以十萬計,工匠晝夜鑿山不停,才初具形制開始作畫。不算那些畫邊角雜畫的無名畫工,便是宮中有名有姓的畫師,計一二十位,也都被派了過去,全部畫工數以百計。我記得人最多的時候,墓室內腳架林立,日夜火杖通明。”
絮雨定住了。
周鶴說得興起,嘆了一聲:“所謂事死如生,想來也不過是如此了。人誰無百年,百年之後,能安眠在如此一座地宮之下,也算是榮哀至極。但奇的是,當年還有一個說法,這陵寢其實不過是座空墓,衣冠冢而已……”
他說到這裡,忽然一頓,打住了,應當是後悔提及此話,咳了一聲,轉了話題笑道:“葉二弟不知是否用過早膳?若沒,不如一起去用膳?”
絮雨不動:“你不是說你對宮廷內外所知頗多嗎?把你知道的,包括這個傳言,都告訴我。”
周鶴目露微微訝色,看她一眼,面露難色:“葉二弟,非我食言,而是有些事牽涉皇家秘辛,豈是我這等人可以妄議的。”
“你想要多少錢?我會想法籌措。”
絮雨望著他那雙因昨夜熬夜作畫充血尚未退盡的眼,說道。
周鶴沉默了片刻,忽然問:“你是從哪裡學的畫?師從何人?”
他於繪畫頗有天分,自幼又接受身為宮廷畫師的父親的薰陶,加上多年苦功,並非泛泛,眼力更是高人一籌,尋常畫作難入他眼。但昨天無意看到這個比自己小許多的少年人作的畫時,內心頗受震動。
其畫的內容,是門神神荼鬱壘,這是極其普通的題材,早被畫濫,毫無新意可言,別說畫師,便是畫工和最低等的民間畫匠,閉著眼睛想來也能成畫。但自對方筆下落紙,卻頗為不同,筆法波折起伏,清勁剛健,又行雲流水,二門神眼目幾筆勾勒而成,卻若射電含光,生威露怒,栩栩之態,若就要從紙上躍出,叫人間邪祟望而卻步。
這畫風和筆法,顯然來自葉畫,卻又不見拘泥,更非一味的模仿,揮灑自如。
傳葉鍾離少時曾為遊俠,身無長物,一劍一筆,正是從劍道領悟到了筆法,融會貫通,人筆一體,自成一派,方成為一代宗師,受萬人敬仰。
周鶴內心自視甚高,論畫技,即便是當今宮廷內的翰林畫直方山盡,或另一位如今最為得勢的姚旭,他實際上也未必看得上。
這少年的畫功,自然不能與葉鍾離真跡相提並論,但論神髓領悟之透徹,實話說,即便是苦習了葉畫多年的自己,也不如他。
此刻終於能夠藉機發問,周鶴緊緊盯著面前的這位少年人。
絮雨道:“葉祖被世人奉為神明,他自己卻處處以畫匠自居,更不藏私。我聽聞從前他還在長安時,即便是最為低微的民間畫匠來向他請教畫技,他也會悉心指導,廣傳畫技。他在作完京洛長卷出宮離開長安前,撰寫一部畫經,記下了他全部的作畫口訣、研色之法和各種心得,好叫技藝傳承,讓天下所有有志於畫道的畫士能夠有本可習。畫經至今流傳,造福天下無數畫生,這些都是廣為人知的事,周兄想必比我更是瞭解。”
“我師不過是山野裡的一個無名畫師,早年也曾遊歷繁華,後來看破世俗,用心研習,傾囊授於我。”
絮雨朝周鶴展開自己那隻指節上生有幾個筆繭的右掌。
“我並無天資,所幸得遇良師,知道一個勤能補拙的道理。所作之畫,若是僥倖能入周兄之眼,是我之榮幸。”
這話說得滴水不露,周鶴看了她半晌,道:“葉二,往後你若出人頭地,勿忘提攜一二。只要你答應,我便將我知道的全部說出來。你也知曉,牽涉宮廷朝堂,有些事不可言,怕要掉腦袋——”
“我若能,必不忘記。”
“好!我信你!”
周鶴輕輕擊了下掌,轉頭看了眼四壁,“這裡說話不便,你隨我來!”
二人出旅館。周鶴往東出城,一直走出春明門,來到城外的一片荒野地裡,周圍看不到半條人影,這才停下來問:“你想知道什麼?”
“你知道的全部。”
周鶴不解地看她一眼,“這個說起來,話就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