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曖昧

10.

上國中的第一個星期,班裡出了三對情侶,取統計學機率的話是三十分之六,即為有五分之一的機率,青春期的男女開始對異性好奇。

我做出這道算術題是在花道社第一次部活結束的十分鐘後,被灌輸了一肚子役枝框架基本型的我頭昏腦脹地回了教學樓,在門口遇到同樣被社團前輩折騰得不輕的松田,都提不起互相嘲笑的精力。於是難得一起閉嘴,相安無事地往樓上走。

都立城南重視升學,國一開始就按成績分班,我以年級前二十的名次考進去,理所當然不和兩個只考前突擊了半年的家夥同班。他們的教室在三樓,一個開學一週內我還沒來得及親身拜訪過的地點,走到樓梯口時便隱隱約約聽見笑鬧聲,松田陣平臉上八方不動,顯然是對接下來的場景有所預料。

我就在這樣的情況下轉過彎,撞見走廊上的萩原研二和他周圍的四五個女孩,這很常見,國小的時候他就是分外受歡迎的那個,對女生那些我都可能不清楚的細碎心思信手拈來。和他交好的女生會說研二不是女孩,講起話來沒有顧慮,又比一般男生細心,佔盡兩者長處,是傾訴的最佳物件。而萩原小小年紀就展現端水大師的風範,他說不是我細心,而是小奈緒綾子愛衣美紗紀原本就值得被認真對待。

是極為溫柔的答複。

但女孩子們不是傻瓜,這種事發生許多次後大家就心知肚明這是另一種一視同仁,沒人能在萩原研二那裡成為特殊的例外。何況過於幼稚的年紀本就難以講清有幾分在乎屬於戀愛,圍繞人氣者的戰爭還未展開,就風輕雲淡地消散。

只是國中似乎是有所不同,三十分之六的機率,換算下來五分之一。於是圍著萩原的女孩中有個便格外活潑,俏麗的短發在腦後晃蕩,開口的聲音像裹了蜜:萩原君週末有時間嗎?有的話要不要一起去新開的甜品店看看。或者跟我們去遊樂園的鬼屋吧,都是女生有些不太敢。語氣含蓄,但很容易察覺藏在後面的細膩心思,很快有同伴幫腔:沒錯沒錯,出來之後還可以一起去水族館。

老實說在此之前我很少注意萩原週末的動向,青梅竹馬是三人組的好處就是一人忙於私事的時候,剩下兩個可以彼此作伴抱團取暖。但這幾個被提出的選項實在不湊巧,以至於我覺得拿去問萩原還不如拿來問我,至少我會坦誠以告:萩原研二對女孩子的邀約永遠都有時間。但他對甜食沒有偏愛,在鬼屋裡還沒有千速姐好用。至於水族館開學之前去過,當陪玩有點差勁但當導遊應該夠格。

可萩原研二不會這樣講,那張慣於遊刃有餘的臉上難得摻上苦笑,他從不拒絕女生。即使和已經擬定的計劃沖撞也只會好脾氣地問可不可以換個時間。但那天我卻不想聽這種制衡的退讓。於是我走過去,在離人群還有三米遠的地方開口,假裝沒注意到那些反複拉扯中的猶豫,並希望沒人看穿我的緊張。

我說,“研二,該回家了。”

萩原研二轉過臉,看向我,止不住的驚訝,瞳中慣有的雲遮霧障似乎一瞬間被風吹散,露出下面剔透的無措,他著實有雙很漂亮的眼睛,比之曾經的校花萩原千速也不遑多讓,我承認我在那雙眼睛面前心虛了一秒,好在令人神迷目眩的藍紫色很快被愉快層層填滿,他對我微笑,然後點頭。

“好,”他說,“我們回家。”

後來想想,這就是一切脫軌的開端。

我在青森的街頭再次想起這一段,是因為被兩個頭染黃毛的男的堵在路邊。我們在青森縣的落腳地選的是遠近聞名的度假山莊,附贈當地溫泉和天然滑雪場。因此佔地數十公裡,從停車場到旅店本廳約有十分鐘步行,加上園區地圖又在另一側發放,索性兵分三路,松田去酒店登記,萩原去停車,我搶了他倆的墨鏡圍巾後在園內逛了一圈,算著時間差不多了才拿著地圖往回走,沒想到半路被人截下。

黃毛一號開口,小姐姐看起來真眼熟。然後二號緊隨其後,說不定和我們有緣分。一號故作驚訝,小姐姐一個人嗎,那不如和我們一道玩。二號連連點頭,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我透過臉上的墨鏡端詳著這二位,都還很年輕,二十歲不太到的年紀,光天化日下看不出有什麼額外的壞心,大約只是窮極無聊,拿路邊連長相都看不清的女生開涮。感興趣和動心的區別在這裡涇渭分明。但我卻忽然想起國中那條放學後的走廊,那時湧動在心裡的情緒。

更壓抑,也更模糊不清。

相比之下這場搭訕都顯得好打發許多。我勾下圍巾,露出半抹似有若無的笑:高中生?對面僵硬一瞬間,還在嘴硬:說什麼啊姐姐,我們可是成年人了。兩年之後的成年人嗎?呃。對面語塞。沒關系,我笑一笑,我也有過拼命想要裝成熟的時候。

兩個男生愣了愣,低聲嘀咕:姐姐明明看起來也不老。

謝謝,你真會講話。

消弭對立情緒的最佳方式就是尋求共同點,十分鐘後我往回走,背後是兩個半大男孩「姐姐要玩得開心哦」的歡快呼喊,要創造愉快的萍水相逢是簡單的。所以才總有那麼多一見鐘情的故事,天降良緣的故事,擦肩而過又後悔一生的故事,沒有瑣碎日常的片刻驚豔在往後漫長的時光裡發酵成模糊的動心,最後說不好是愛上了對方還是不可靠的記憶。

而日日相見的卻又是另一種極端。

我回到旅店時松田已經辦理完入住,度假山莊比私人民宿服務周到些,接引人員微笑著遞給我們房號和門卡,又告知晚餐與溫泉的開放時間,並貼心地提醒浴衣款式可以自選。我對著藤黃和薄荷綠猶豫片刻,選款畫冊旁就又擠過來一個腦袋,萩原研二隻掃了一眼:“薄荷,更襯你的膚色。”

我無可無不可地點頭,接引人員便將畫冊收回去,順道稱贊小姐你男朋友的眼光很不錯。這下才有點尷尬,我想說我們不是那種關系,只是打上國中後我和萩原千速去買衣服就習慣帶著萩原研二當測評。所以直到現在我衣櫃裡還有七八成衣服都是這家夥挑的,所以只是慣性。但這解釋說出來感覺是越描越黑,最後只得抽著嘴角只講了第一句。

電梯在接引人員的道歉聲中抵達,恰巧同一班沒有其他住客,等到電梯門合上,我納悶地轉頭看萩原:“幫忙挑衣服很曖昧嗎?”

這不是裝傻,是真的辨不清,我對時尚沒什麼天賦,穿搭基本靠當季流行雜志推薦,後來進入行業。但凡要出鏡的場合都要經紀人掌眼,更嚴肅的甚至直接由主辦方指定,由別人來挑衣服對我來說更像是一項工作。但觀接待員神色,顯然在許多人的概念裡不是。

萩原研二回答卻永遠模稜兩可,“也許分人吧,”他靠在電梯的欄杆上,語氣輕松,“有居心不良的就有單純審美取向的。比如你贊助商的設計師,可能在他們眼裡客戶都是人臺,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我不會給姐姐和小葉良以外的異性挑衣服。”

話說得太彎彎繞繞,可以理解為親近,也可以理解為特殊,到底是沒人能和萩原研二在語言技巧上一較高低。電梯的另一角響起漏氣般的嗤笑,松田陣平直接伸手過來,摘下掛在我臉上的墨鏡:“別想了,就你那腦子得想到什麼時候去。”

很離譜,我居然有被松田陣平嘲笑情商的一天,過於粗暴的手法被剝離的鏡腿卡在頭發裡,我順著他的力道往前走了一步,跟著擰眉:“就你這手法就別提曖昧不曖昧的了,這妥妥是虐待。”

“哦哦你再說一句?這縷頭發不想要了是吧?”

頭發當然還是要的,對於藝人來說發型長短也是商業價值的一部分。我憋著氣把腦袋交到松田手裡,拆彈專家的指腹貼在頭皮上,摩挲過表面,帶起麻癢的觸感,卻意外地令人安心,自小他就是我們中手指最靈巧的那個,常常在我還對著雜志上亂七八糟的編發一籌莫展的時候一馬當先地學會。然後在我低聲下氣去求教的時候趁機提出一系列不平等條約,當時該是惱火的。但此刻再去回憶,卻像鋪滿了暗黃溫馨的老舊濾鏡,只剩微醺的安寧。

電梯鈴響起,鏡框從發絲間解脫,緩緩上升的狹小平臺停穩,像從雲霧中回到踏實的平地,溫熱的手掌離開了我的後腦,我睜開眼,湊近的人體卻並未立刻讓開,平視的位置男人的喉結滾動一下,抬眼,松田陣平居高臨下,鋒銳的眉眼。

他哼笑著開口,聲音暗啞,眼神憐憫。

“你現在是不是還要問,幫你綁頭發也算曖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