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番外·松田陣平

上國中時松田陣平最常被問一個問題,萩原研二和長谷川葉良在交往嗎?提問者往往是其中某一方的追求者,在問題後附加許多個人濾鏡濃厚的主觀細節。比如他們相互熟識,長相般配,性格有趣,是人群的中心,又講他們婉拒每一個追求者,不和任何異性保持朋友以上的關系,卻時不時私下聚在一起渡過假期,捕風捉影的事也能越說越覺得沒有希望,只好抓著松田像抓著救命稻草。

松田本人當時忙著單戀萩原千速,對同級生間的暗潮湧動說到底是漠不關心,只時不時會覺得流言太過,從小一起長大的三個人,關系中沒有誰更偏向誰,任何兩人單獨出行的機會都不少見,同級生卻還只是盯著其中一對組合肆意發散。足見流言之威。

然而真要察覺也就是一瞬間的事。

他們唸到國二時遇上校園風貌整頓,學校大張旗鼓地重新規劃綠化面積,把教學樓後方的水泥路全部翻新,分出一半用作花草栽培,並給全校各個班級劃分地塊,培養學生的動手實踐能力。訊息傳到他們班時已經有些遲了,臨近的幾塊地提前被其他班預訂了容易成活的品種,為方便學校評分,相鄰地塊顯然不好重複栽種,眾人對著剩餘選項愁眉苦臉之際,忽然旁邊傳來慢條斯理的聲音,說不如我們種矢車菊。

松田轉頭,果不其然是他的發小之一,女生棕色的長發披散,映在晨光中,蓬鬆而捲曲。

問題緊隨其後地蜂擁而至。長谷川同學栽過矢車菊?沒有,不過它花期能一直開到十月下旬,植株耐凍,過後也不必防寒,比起其他的要簡單些。好厲害,連這個都知道,葉良很喜歡這種花?也沒有特別,主要是喜歡它的外形。誒,什麼樣的。藍紫色,纖細又銳利的小花,開成一片的話很壯觀。聽起來很棒,有人有其他意見嗎?啊,我沒有。我也是。

就這樣匆忙隨意地下了決定,等到七月中時果不其然開了花,如長谷川葉良承諾過的一樣,是爛漫的藍紫色花海,不含私心地講也在周圍地塊綠油油的常青類植物中鶴立雞群,連松田都不擴音起一些幹勁。輪值到他是個空閑的週末,於是起了個大早跑去照料,左右不過是除除草澆澆水,早些完成下午就可以約剩餘兩人去遊戲廳,他算盤打得噼啪作響,繞到教學樓後方卻驟然停下。

花壇前站了兩個人,一個拿著澆水壺一個戴著除草手套,話題圍繞在遲遲未到的人身上。小陣平未免太慢。昨天晚上又忙著拆什麼了吧。啊這個有可能。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他生日。回頭我們做完他還沒來就好笑了。要一直等在這裡看花嗎。反正是小葉良選的,我蠻喜歡啊,你看這朵不是和姐姐的瞳色很像。

似乎沒什麼需要避諱,但腳下遲遲挪不動步子。少頃的沉默,女生略略抬手,陽光灑落在她臉側,手中水壺灑出的透明水線指向角落的另一朵,注意到的萩原很快抬頭,一個短暫的對視,光線折射著空氣中炫目的水滴。

“那這朵,”隔著很遠也能看到她唇邊的笑,“和研二的很像。”

也許是當時的陽光,花,或者懸在空中的水滴,那些纖細,美麗又銳利的客體共同構築了某種名為氛圍的東西。於是在那一刻驀然發現,被同年級的其他人放在同一取景框中討論的兩人,身上確實擁有旁人擠不進去的空氣。

意識到後再去分辨就變得容易起來,又或者僅僅只是因為他們逐漸更加明目張膽。升上國三後松田終於不再被問那個重複了千百次的問題,像是已經知曉答案,班上的同學自發在修學旅行的分組將那兩個名字湊做一隊,校園祭的分工表上寫作一堆,倒是松田幾次想找本人確認,又總覺得如果真的交往了沒有必要瞞著自己,真的問出口後萬一戳破了不該戳破的表象反而麻煩,天可憐見他前十幾年的人生中從來沒有過這等細膩思考,當真是為青梅竹馬操碎了心。

好在一切混亂終止於國中的畢業典禮,幫前輩打掃了兩年畢業舞臺的畢業生們終於有了空閑,抓緊在離校前的這點時間彌補最後的遺憾,松田當慣獨行俠了無牽掛,先去花道部接了被後輩圍成一圈的長谷川葉良,又滿校園找大概正在被學妹排隊要扣子的萩原研二,可也許是那天閑人太多,找來找去竟不見人影,只得發了條郵件待在校門口前等,半個小時後終於等到人,卻不是單獨一個。

時至今日松田仍然記得清晰,萩原研二牽著那女孩的手走到他們面前,神情是史無前例的認真,他說雖然很突然,但我們決定交往了,我想要第一個告訴小陣平和小葉良,你們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中心思想明確,就算不擅長國文也不可能誤解。松田記得自己半張開嘴,大約是有生以來大腦最為過載的一刻,發生了什麼,怎麼會這樣,完全不能理解。這種時候始終是旁邊的人比他要機敏,女生輕輕地笑起來,是那種招牌一樣的雲淡風輕的笑容,長谷川葉良對面前新鮮出爐的學生情侶送上祝福。

她說恭喜。

畢業季的櫻花在校門前開得盛大,深深淺淺的粉色陰影像女孩嫣紅的臉頰,松田聽著對方害羞地道謝,那是第一次發現自己在某條路上被青梅竹馬遠遠地甩在後面。

相比之下長谷川倒是對萩原的女友接受良好,升上高中後自發自覺地開始和有了家屬的異性朋友保持距離,稱呼從「研二」變作了「萩原」,連帶著他也被一併降級,從「陣平」換成了「松田」,以至於高中的許多人僅僅將他們當作國中同過校的普通友人,兼之萩原公開自己有了女友,國中時的災難問答終於消隱無蹤。但很難說這對松田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要知道他本人生就一副和緋聞八卦毫不沾邊的脾氣。若非因著青梅竹馬,怕是這輩子也不會被同齡人納入戀愛商談的範圍,也就無處積累一些必要的經驗。

所以他的初戀最後也無疾而終,理由是萩原千速上大學的第一年就談了正式的男友,從童年時代開始的單戀結束得猝不及防,從頭到尾松田陣平本人似乎都沒有站上戰場。接到訊息的時候是二月十四的情人節,萩原研二陪女朋友在電影院消磨時光,松田原本預計在家悶頭睡一下午緩解失戀苦悶,哪想到陡然一個電話打到手機,那頭長谷川葉良的聲音響起,說家裡洗衣機壞了,有空的話能不能幫忙看看。

松田拿著手機看窗外,初春的天氣,不冷不熱,長谷川家也不遠。於是提了工具箱出門,到地方一看已經是水漫金山,洗衣機漏出的水從陽臺蔓延到客廳,女生的居家褲褲腿挽到膝蓋,單腳蹦著出來開門,見到他如同見到救星:果然這種時候還是要靠小陣平。

這時候倒記得叫我陣平。他斜了她一眼,開啟工具箱往裡走,後頭跟著狗腿的青梅竹馬,還在忙不疊地給自己填補藉口,她講我這是為你好,長了這麼帥的一張臉要好好利用,叫你陣平估計又會發生國中三年沒人敢朝你告白的慘劇。說到這裡被松田打斷,他說你少來,萩還不是找到了女朋友,和你叫什麼根本沒關系。

瞬間的沉默,也不知道算不算一種失言。但開了頭就會給人繼續問下去的勇氣,於是他又道。

“你不後悔嗎?”

“什麼?”

“萩。”

對話疑似加密,一句比一句簡潔,但好在她有聽懂,跟著露出一點點沉思的表情:“說不上吧,對我來說現在的關系更安定。”

松田不明所以,也許懂一點,但似乎也輪不到他來深究,就好像長谷川葉良必定早就知道萩原千速談戀愛。但也沒對他指手畫腳,於是只好重新低頭研究洗衣機。

只是該說是湊巧,高中的後半段他失戀,萩原的時間又被女友佔去大半。所以和長谷川相處的機率自然地提高,松田春假後回校才意識到這一點。但似乎也想不出什麼理由抗拒,於是放任自流地在人數不巧的課堂組成小組,也一起約著出去逛夏日的祭典,一切如同重複播放的電影情節,只不過換了男主角。他看著對方興致勃勃地擠在祭典的攤位裡撈金魚,棕色的長發在頭頂盤成一束,露出雪白細膩的後頸,一時對自己冒出奇異的疑問:是不是以後談戀愛也會像這樣。

答案是不會。幾分鐘後他被路邊的陌生女性搭訕,對方大約是看見帥哥落單,又被祭典的氣氛慫恿,熱情得有些過火,松田渾身解數才擺脫,再抬頭時卻發現一起來的人已經從金魚攤位轉去了射擊攤位,見他脫身,還晃了晃手裡一長串的戰利品,開口略帶得意:“雖然幾年不摸弓,但我準頭還沒退步,想要什麼我可以打給你。”

守攤的是個年過五十的大叔,性格豪爽,被贏走獎品也不生氣,聞言只是笑:“來我這給女朋友打東西的男人不少,倒是少見反過來的,真想要可以給你們打個優惠。”他不知前情,又刻意朝他擠擠眼睛,毫不掩飾的促狹之意。

但真正的戀愛才不是這樣,再沒談過戀愛也知道沒有女孩子會對剛剛被人搭訕的男朋友說出這種臺詞,松田擰著眉說不用,然後拉著人就走,自己也不知道哪來的火氣,像是久違的回到國中那幾年,周圍人談論著自己無法理解的話題,許多次被人拉著反複確認,松田,他們問,記憶裡的聲音成了顱骨中層層疊疊的回蕩,對著無形之物追求一個確定的回答,那兩個人,我是說——他們在交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