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雪山

到群馬縣的第二天,我醒得極早。

室內昏暗,撥開窗簾往遠處看,天際還能瞥見將醒未醒的晨星。這情況在配合通告外出取景時也偶有發生,大約到了陌生地方睡不習慣,不過一般兩三天後身體就能適應繁忙的日程。我沒勉強自己再睡回去,而是翻出牆角充電的手機檢視工作郵件。好歹是請了假,手機裡的簡訊比起平日少了大半,剩下零碎幾件,一封來自經紀人給我安排個人部落格的更新任務,一封來自圈內認識的歌手邀請我為新曲和音,還有幾封零碎對我這次休假的打探,我一路將未讀郵件拉到底,最後一封獨樹一幟,只有一張錄音棚的照片,署名是岡咲花凜。

岡咲花凜,本名岡崎凜,同組合的另一位歌手,比起半路出家的我來說,是從小一根筋走在這條路上的人,也因此擁有同年齡段歌手中最嘹亮穩定的高音,粉絲在出道曲目底下評論,「花凜的聲音是早起第一縷晨光般的驚豔」,底下高贊的回複,「葉琉則是陪伴你走過無盡長夜的溫柔」。

誠然我倆本身的性格都和這評價差了十萬八千裡。但也側面證明瞭我們聲音的適配性,我縮在被子裡調出對話方塊:“節目收錄辛苦了。”

沒兩秒得到回複。“旅遊你也睡不安穩?”

“凜不也早起。”

“我是沒睡。”對面字裡行間透著疲憊,“還沒錄完,對面的嘉賓ng了一晚上,感覺話都聽不明白,他高中怎麼畢業的。”

“可能是專門給藝人上的高中,那種靠出道作拿畢業證的。”

“這樣的人能有出道作就是奇跡了。”

一如既往苛刻的評論,對方又留下一句「開始錄制了」就結束對話。我在這頭笑了笑,岡崎凜自小走的精英路子,文理體藝拿過的獎狀累積起來比人還高,難免養成實力至上的習慣,初見時她特意選了個音樂教室,我剛進去就被迫跟著鋼琴唱了四個八度,組合成員見面的場合氣氛緊繃堪比新人面試,連經紀人都只是閑站在一旁,給手忙腳亂的我遞毛巾。

不讓她試試,你們之後會更難相處,經紀人後來同我解釋,阿凜只對自己看得起的人態度好。

岡崎凜這一年對我態度好不好先放在一邊。但至少現在雙方都沒有拆組的打算,還馬上打算推出第二張專輯,所以姑且還是合作愉快。我關掉對話方塊,在預售的官網查了查銷量,起碼在事務所的同期中一騎絕塵。如果能夠保持這個勢頭,那麼年底的各項大型活動中被公司推上前臺的機率不低,我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再加一把火。於是爬起來在個人部落格上連打四五百字錄音棚小趣聞,中間暗示追夢途中練歌辛苦雲雲,自己檢查三遍感覺聲情並茂哀而不傷,才發給經紀人審核。

忙完這些天已大亮,我收了手機,洗漱出門,路過隔壁間的時候即興在門板上拍了兩個八拍的鼓點,聽見裡面迷迷糊糊冒出睡醒的動靜才接著下樓——真不知道這兩個從小就有賴床癖的人怎麼唸的警校,怕不是教官在樓下吹集合號了他倆才起床。

今天的計劃是爬榛名山,不走公路,打的是登山愛好者們熱愛的偏僻小路的主意,我一身輕裝簡行,只在脖子上加了條圍巾,旅店老闆迎來送往,見我打扮便一眼瞧出目的:“這天去山裡走走也好,沒什麼人,清淨。”

清淨是真的清淨,十二月份不是旅遊的熱門時節,當地居民也少有大冬天去山裡吹冷風的愛好,只有把假期湊得七扭八歪的外地人心甘情願來當這個怨種。松田把車停在山腳的車場,周圍是寥寥幾輛車,從山腳下往外望,能看見城鎮邊緣蕭瑟的田野和平房,遠處的群山呈現一種薄霧般的淡青色,盤旋而上的公路像引路的階梯。

“好高。”萩原嘆氣。

“醫生說你需要複建。”我冷酷地回。

“還是你想回警視廳參加機動隊的定向越野訓練,”松田比我更無情,“現在打電話還來得及報名。”

最終不想參加越野訓練的萩原研二苦著臉跟我們上山,行途料峭,雪地比預計中難走,我平時也算鍛煉得當。但還沒到山腰就開始氣息不穩,相比之下松田則氣定神閑,黑發天然卷在前面健步如飛,還有空停下來回身嘲笑:長谷川葉良你還行不行。

而更令人驚訝的是萩原,這個號稱大病初癒剛才還在山腳磨磨唧唧撒嬌的男人在山道上走得如履平地,臨到山腰也只是略發薄汗,帽子下的臉色泛起生機勃勃的薄紅,從容不迫地對引路人答話:小葉良畢竟是女孩子,要好好照顧才行。

這太離譜了,“我記得去警校前你們還是正常人類,”我難以理解,“怎麼六個月就能把體質改造成這樣。”

“啊……那是你沒見過真正的猩猩,”萩原道,忍著笑比劃,“就初見面就和小陣平打得不分上下,半個月後上劍道課再也沒輸過的那種,來自大自然的野生饋贈。”

松田對這描述不置可否,只對戰果表達不滿:“你說誰沒輸過,明明私下單挑都是我贏。”

“我越來越懷疑你倆是怎麼畢業的了,”我誠懇地發問,“你們那都沒有違紀處分這種東西嗎?”

“有是有啦,但是,”聲音漸低,萩原含糊地朝我笑一笑,“嘛,總有辦法的。”

事實是大學畢業後我們很少有機會瞭解彼此的生活,忙碌是一方面,更多的則是社會人慣常的報喜不報憂,正如我不會講自己今天又去了哪個酒會被人當貨物打量,或者透過經紀人轉達的或明或暗的暗示,他們也很少提起警察所必須面對的那些殘酷真相,血與火構成的硝煙戰場。大部分時候我們打電話吐槽工作壓力,職場食堂,不當人的資本家和不聽人說話的服務物件,日常描繪得像寫字樓的普通白領,以至於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鬧不清他倆的具體工作內容。直到那天的炸藥給了所有人結結實實的一耳光。

山上風冷,我的指尖不經意劃過外衣兜裡的手機,冰冷的金屬外殼讓人遍體生寒,我往圍巾裡縮了縮,無意繼續追究下去,重新邁開步子:“還是走吧,早爬上去早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