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矯情

剛出道時我被經紀人帶去參加活動,大多數是對業務水平沒有半點益處的商務場合,女性藝人的作用基本上是當壁花並試圖在主賓客中刷個臉熟,對我而言不算為難,最多是一句話要思量四五遍,連續兩小時以上,總歸是累人。同組合的凜比我還清高些,去了幾次就不肯再去,經紀人便只帶著我東顛西跑,時間久了也聊些閑話。於是在某次活動結束的歸程上,他突發奇想般道:“你這性子倒是不錯,蠻適合這個行業。”

我以為他要說我足夠聽話,任勞任怨沒什麼脾氣。於是在心裡琢磨些打工人對付資本家常用的感謝套話,剛準備開口,就聽見他下一句評價,僅三個字:“夠冷情。”

打了滿腹的草稿直接清空,“你這是在誇我還是在罵我。”我說。

經紀人便笑起來:“你看你都不反駁,”他道,又安撫似地解釋,“別想多,是誇。文藝圈子裡意氣用事的人多,情緒起來,多少能辦成的事都會變得辦不成。冷情的人反而走得遠,畢竟有足夠的理智去判斷。就像你分明不喜歡這種場合也依舊會來,你個人的喜惡,並不會影響你的決定。”

我不太記得那天的對話如何結尾,唯有這一句久久不忘,帶我的經紀人半溫不火,手底下沒出過現象級國民藝人。但就識人這一點,也算不愧對他足有二十年的工作履歷。

那是上國小的最後一年,我收斂了自己四處探索的交際手腕,理由很簡單,我需要升學,還想去公立範圍內偏差值最高的那所,倒不是家裡對成績有什麼要求,我只是不喜歡付出時間還要收獲半吊子的成果。所以練弓道就練到社團正選,學課業也學到年級前列。

但這一點到畢業年級變得開始有些吃力,我不是特別擅長念書的型別,長年累月保持這成績多少佔了同齡人大多對學業不上心的便宜。但架不住事到臨頭多數人背後還有家長催促,一時間年級前列的鬥爭糾纏得死緊,我不得不收回那些平時用來維持人際交往的精力,全神貫注地對付眼前的難題。

總體來說,我大部分的朋友對此接受良好,畢業季,人人忙亂。何況朋友這種生物沒有唯一性,不是不可替代,交際圈裡少我一個也不算突兀。有個別平時來往較多的孩子最初有些不適應。但我輕車熟路地在他們面前維持一個被望女成鳳家長期待壓垮的悲慘形象,再輔以適當的抱歉,並保證考後一定恢複聯系,如此這般一套流程走下來,大多能收獲體貼的諒解。

除了一個人以外。

松田陣平找上我那天期中試卷剛剛下發,不算好的成績,總分比預期低了二十分,換算下來是五道國文填空,一道數學大題,我抱了個筆記本在圖書館反複推算,離水平測定還有半年,不是完全追不回來的差距,心下稍安,準備收拾回家,眼前厚厚的書堆就突兀地被人挪開,露出後方一神情不善的自然捲來。

自然捲開門見山:“你在忙什麼?”

我這才發現把他漏了。和平時來往的其他人不同,松田的人際格外簡單。我,萩原,再加幾個社團的人,就是全部,陡然少了一個自然不習慣。但考試過後的心情著實不算陽光,我答得也就敷衍:“學習。”簡單的兩個字,然後轉移話題,“陣平有什麼事嗎?”

親暱的稱呼似乎稍微撫平了他的焦躁,松田松開皺緊的眉間,不自在地轉過頭:“沒,就覺得你和萩最近都不見人影。”

這倒讓我意外,印象裡萩原不是重視成績多過友情的型別:“可能是有什麼煩心事,直接去找他如何?”

松田撇嘴:“他說沒事。”

“這樣。”果然有大事,但,“我也沒從千速姐那裡聽說什麼,”我收好筆記,對他露出歉意的笑,“抱歉,幫不到你。”

事情到這裡該結束,我拎著書包從桌旁站起,圖書館的過道不寬,約莫只夠兩人並肩而行,不少學生都抱怨過構造不夠合理,容易絆倒,摔跤,帶翻書架上的書本,集中體現之一就是。在我側著身子企圖路過時,身前突兀地橫出了一節小臂。

我盯著那隻手,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很講禮貌:“請讓一讓,陣平。”

可松田陣平執拗起來十個萩原也攔不住。何況我還算不上半個,於是那天他非要問到底:“你還沒答我,你在忙什麼?”

“我說了,學習,”我懷疑他耳聾,於是又添了一句,“最近成績退步了點。”

“從年級四十到年級三十是退步了點?”

“和預期目標相比是退步了。”

“什麼預期目標?”他不依不饒,“你要進前三十?你要考城南?那地方離這裡有兩個町。”

該說松田總在不該敏銳的時候正中要害,在猜到我要考城南的一幹人等中。有人以為它偏差值高,有人以為它公立學費便宜,只有松田陣平張口即來:城南中學離我們足有兩個城區,如果考上大概每天六點鐘就得出門,算上社團活動,到家可能九點再往後,國中的日子過得像高三,本校根本沒人願意去,我看你到時候有什麼閑心和朋友出去玩……

說到這裡他驟然住口,墨色的瞳孔如電般看來。

我不說話,又或者是因為這答案顯而易見,也無需隱瞞,我始終不覺得升上國中後就大機率碰不上面的友情有什麼值得再額外花心思維系。既然現在開始切割和畢業後自然而言地冷淡都是殊途同歸,那麼還不如將精力省下來,提早說再見。

但或許時這個年紀的單純讓許多人對感情依然虔誠,狹窄的過道裡我們捱得極近,能清楚看見他顫動的瞳仁,和一閃即逝的恐慌,有那麼幾秒鐘我覺得他像只有雛鳥情節的幼崽,對第一個伸手對自己釋放過善意的人感到眷戀。但事實是從來沒有人永遠不會分別。

“很快就會習慣的,”抱著那幾分憐憫,我輕輕推開他的手臂,往外走,“我也是這麼過來的。”

踏出圖書館時我想起母親離開家的那個下午,一樣陽光明媚的天,塵埃落定的結局讓場景顯得平靜,爭吵多日的父母終於揀回最初的體面,他們禮貌地揮手告別,我被父親按著肩膀站在門口,目送母親遠去的行李箱在馬路上捲起塵煙。

從那一刻起,我討厭上了被留下的感覺。

所以我拼了命地往前趕,不擅長講話也要逼著自己開口學,真正踏出那一步後反而發覺沒什麼為難,大多數人只是需要一個守得住秘密的傾聽物件,熟練掌握一些技巧就足夠在很多人那裡成為普通朋友,這是一個合適的距離,可以聚在一起談天說地,也在告別時能瀟灑地揮手離去。

至此所有多餘的人際關系都處理完,後半學年我一股腦地紮進了題海堆裡,日本學制兩極分化,稀爛的有高中還鬧不清織田信長姓甚名誰生平功績,尖端的恨不得小學就上微積分,稱得上學無止境,到實在唸不下書的時候就給手機裡為數不多的通訊人打電話,萩原千速提早我們兩年畢業。如今在讀國二,不管出於哪種角度,都是值得結交的情報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