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晝長,我伸手按上玻璃的門扉,陽光烙入掌紋,不經意間燙了手心。

暑假剩餘四分之三,我將其中的一半花在了萩原家。有時藉口給弓道社跑腿,有時是直接上門,橫豎理由並不重要,日歷在窗臺上一頁頁翻過去,我從隔著玻璃門圍觀,進展到偶爾去後院遞個工具,再到拿本汽車修理手冊陪著苦思冥想,松田陣平充當講師,他說工具是簡單的。但組合起來的構造又不一樣,不能總用同一個公式去套,枯燥的講解挾著讓人融化的熱度兜頭而下,我許多次晃神,以為自己還在數學課堂。

萩原研二比起來貼心得多,也許是一開始就明白我對汽修毫無興趣,多數時候他充當一種緩和空氣的角色,陪松田討論難點,動靜過大時對被擾民的鄰居道歉,也在我暴走的邊緣冒出來,用毫無緊張感的笑臉說要不要一起吃西瓜。沒人會在夏天和西瓜過不去,於是三個人偃旗息鼓,坐在長廊下吐籽,清甜的汁液漫過味蕾,被拆解了一半的金屬外殼在太陽底下接受暴曬。我盤著腿努力把自己縮在屋簷的陰影下,一邊問你們幹嘛不把它拆幹淨,看起來不是更清晰。松田在吃瓜的百忙之中對我冷哼,那也得拆得動啊。

這話說的奇怪,我放下手裡的瓜皮,你們拆不動嗎?

漫長的,漫長的安靜。

萩原研二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對我吐出一個音節:誒?

射箭入門測拉力,最輕的標準弓也有十八磅,學校既然有獨立弓道館,我們平時就相對練得勤快,正選以上的平均用弓磅數是二十五,個中高手比起多數成年初學者第一次開弓的三十磅也相差不遠。我扔下兩個目瞪口呆的男孩跑回客廳,過了一會扯著拉力堪比成年男性的小學生走進院子,萩原千速氣定神閑,對我示意車架尾部,她說幫忙扶一下。

三二一抬。

烈日當空,沉重的車架在院子裡落地,吱吱呀呀的摩擦聲,震起一圈細軟的塵埃,我活動著發酸的手腕,隔著四散的塵土對上身後兩人震驚的視線,那一瞬間忽然覺得,練習還是有意義的。

這意義似乎和比賽獲勝不同,不是一霎那的心潮澎湃與有榮焉,更多的是藏在日常中平穩的欣喜,長久而持續。萩原千速從那天之後開始加入我們的修車大隊,據本人所說是因為「從未想過自家弟弟是個體能弱雞」,萩原研二敢怒不敢言,也許迎來發育期後此處的結論可扔進焚化爐回收重造。但回到那個炎炎夏日,在兩個弓道社正選和一個業餘拳擊學徒的陰影下,他只好屈辱地背負起全場最弱的標簽。

好在這屈辱沒能持續多久,假期快到尾聲的時候松田陣平終於完成了他的偉大構想,把車上接近三分之一的零件都重整換新,陳舊的發動機再次微微震顫,鏽蝕的排氣管順暢地吐出白煙,院子裡傳來啟動聲時我正在客廳裡陪萩原千速裝訂下學期預計發出去的招新手冊,訂書機卡擦地按下去,毫不掩飾的歡呼就順著窗臺撞進來。

我們推開門走出去,院子裡飄蕩著幾裡開外都能嗅到的機油味,兩個一假期堅持不塗防曬成功進化成黑炭的人形圍著車門歡呼雀躍,轉頭看見我們就七嘴八舌地彙報:修好了,試試嗎,怎麼試你來開,別傻了這家夥最弱腳都踩不到離合。四個人吵出四十個人的氣勢,最後還是懾於徘徊不去的熱浪,集體蹭到車內,空調的冷氣撲面而來,萩原千速和我一起縮在後座,指尖不經意地相觸。她偏過頭,悄聲問現在有更喜歡弓道一些嗎?也許吧,我答,我不知道。

卻偏有人要在女生的私密對話裡摻一腳,前排傳來懶散的插話:“什麼啊,練那麼苦原來不喜歡嗎?”

“喜歡的話這個假期你就見不到我了。”

“嘁。”

“反過來我倒想問問,你們能輕易地確定嗎,喜歡什麼。”

“能啊,我喜歡機械。”

“研二呢?”

“嗯……”

很少有人意識到的規律,萩原研二擅長語言,懂得怎樣的語調最能打動人心。所以講出口的每句話都真摯到似乎付出百分百的熱情。但真正遇到重要的決定反而會變得曖昧不清,用含糊其辭的口吻表態,如果怎樣,要是的話,或許大概。

前排的聲音模糊,溫暖通透帶點輕佻,萩原研二慢悠悠地道:“賽車手不是很帥嗎?”

“兩個大夢想家。”

誠然自己也不太明白夢想的含義,卻還是輕而易舉地在那時脫口而出,萩原千速在身旁發出細小的笑聲,我朝車窗外看去,淡藍色的天空倒影在視網膜上,昏昏欲睡的柔和感。

“所以葉良到底喜歡什麼。”

“以後再說。”

“沒關系啦,小葉良也慢慢會有的。”

“會嗎?”

“嗯……”語調輕浮,用詞簡短,萩原研二以慣常的口吻笑一笑,“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