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熱浪

群馬縣坐擁上毛三山,從來山高路險,近年來更以九曲十八彎的□□夾彎車道聞名於賽車圈。對我們而言其實不算全盤陌生,萩原剛拿到駕照的時期沒少過來磨練車技,而且充分發揮自己的交際花體質。不多時就和本地的車隊結下深情厚誼,以至於後來他屢次被邀請加入,可惜公務員系統嚴禁兼職,賽車夢最後也就成了說說而已。

大約是正午時分我們在城鎮邊緣停車。松田訂的旅館是私人民宿,小本經營,老闆為人樸素,剛應了門就看見松田一身黑西裝,頭戴墨鏡臉色不善地進場,難免要被嚇一跳,視線投向下一位,花美男萩原大病初癒,蒼白著臉活像被綁票的人質。頓時被嚇第二跳,我不得不趕在他拿起電話報警之前從兩人中間擠過去,站在櫃臺前拿出專業歌手面見粉絲款專用微笑:“辦理入住,謝謝。”

在一左一右兩大門神夾擊下,不足一米七的我顯然看起來要平易近人許多,老闆鬆了口氣,辦理入住的全程都將目光放在我臉上,看來看去終於看出點端倪,把房卡遞過來的時候忍不住多嘴:“有沒有人說過您長得有些像那位……”

“藤澤葉琉,最近很火的歌手。”我面不改色地報出藝名,出道時因為本名太沒有女性氣質而被經紀人強行更換,倒培訓出我現在把真名當假名用的厚臉皮,“許多人說過,可惜我沒有那麼好的嗓音。您是她的粉絲嗎?”

年近五十的大叔沒有追星的狂熱愛好,聞言笑了笑:“不,是我女兒喜歡,房間裡堆的都是專輯和海報,看得多了我也能認清人臉,就是偶爾記不住人名。”

“原來如此,她是高中生?”

老闆搖頭:“大學生,現在在東京上學,將來也準備在那裡工作。”說到這裡難免露出些懷念,“我也很久沒見她了,不知道還好不好。”

聽得出是上了年紀的人會特有的傷感,就當作是替粉絲分憂,我站在前臺和老闆硬聊了十分鐘,從他女兒喜歡的專輯扯到如今大城市年輕人生活不易,期間在身後扮演塑雕的兩人拿了房卡上去放行李,然後又下來把我的箱子也扛了上去,第三次回到前臺時我終於和老闆聊到尾聲。對方似乎少有和人閑扯的機會,興奮起來話匣子收不住,臨了還提起這幾天群馬縣來了外地車隊對本地車隊踢館,雙方約在明天晚上榛名山頂一決雌雄,勉強也算個本地特産。如果有興趣,他可以幫忙打聲招呼讓我們去圍觀。

從樓梯上下來的萩原聽到最後一句,登時笑得眉眼彎彎。但沒來得及開口,就被跟在身後的松田按著頭押送出了門,我趕緊朝老闆笑笑,說先和朋友出去吃飯,匆匆忙忙將對話收尾,然後一頭紮入了門外的冷空氣中。

“太過分了小陣平,”出門就聽見萩原的抱怨,“我也沒有要說什麼。”

“反正你一看到公路就丟魂,”松田不為所動,“骨頭散得和盤豆腐似的就別想了。”

萩原委屈巴巴:“只是看看也不行?”

“相信萩原研二會只去看看的人舉手,”我面無表情地棒讀,“三二一好沒有。”

我們都不相信萩原研二對賽車能忍住只是看看,正如我們都不放心把松田陣平和最新款的家用電器單獨扔在一個房間裡。也許進入社會工作一年之後他們都有了長足的長進。但追本溯源,我對他們的狂熱程度印象最深的還是在小學四年級。

如果當時的氣象臺報道沒錯,那是前後五年裡最熱的一個暑假,陽光將柏油路烤得灼熱而黏膩,粘在鞋底有膠著的觸感,我抱著弓道社下學期的社團預算表從家裡出發,抵達萩原家時已經是汗流浹背,頭頂的發絲燙得可以煎雞蛋,隱約能感到面板熱得不正常,以至於萩原千速開啟大門,見我第一眼就驚撥出聲:“怎麼不帶傘?”

太陽曬得頭腦發暈,我反應遲緩:“啊?”

“輕微曬傷,”她急切地道,敞開房門拉我進客廳,又轉身朝廚房走,“我記得家裡還有冰袋,你坐在這裡等一下。”

體育系社團無論男女解決起外傷都是一把好手,幾分鐘後萩原千速去而複返,手裡的冰袋用毛巾包了幾層,遞過來貼到我的臉上。記憶中的畫面從這一刻才開始清明——日光,蟬鳴,客廳裡呼啦啦轉圈的電風扇,木地板有暴曬過的味道,後院依稀傳來叮當作響聲,我撐著遲鈍的大腦,轉頭向外看:“院子裡怎麼了?”

埋頭翻閱表格的前輩心不在焉,過了幾秒才接上話:“是陣平和研二。前兩天汽修廠收了臺廢車,爸爸說基本上已經修不動了,準備拆開回收利用,但那兩個孩子有別的想法。”

“別的想法?”

“陣平覺得那車還有救,研二不知道用什麼法子說動了爸爸,說可以等他們到暑假結束。不過畢竟是老化的車了,即使修好了也沒法安心上路,最後應該還是要拆掉。”

“也就是說,”我總結,“他倆決定為一輛註定被拆的車搭上整個暑假,還在這種天氣?”

“就是那樣的人吧,他們倆。”

帶來的紙張一頁頁翻過去,紅筆在滿滿當當的表格劃下深痕,萩原千速抬起頭,和我看向同一處,光線將她的瞳色映得剔透,模糊地能看出一點笑:“稍微有點羨慕也說不定。”

我沒再接話,也許是不必問清,心底早已朦朦朧朧地知道答案。放假前弓道社為暑假是否進行集體加訓召開的會議,由教導主任親自督陣,主要議題是難得在地區賽上打出亞軍的好成績。如果這批正選隊員願意加把勁,不難想象來年我們有機會沖擊冠軍,教練在上面講得心潮澎湃,底下的隊員卻大多聽得心不在焉,比起枯燥乏味的訓練,一遍一遍在道場裡拉扯皮筋,難耐的酷暑下紋絲不動地修正站姿,暑假分明可以過得更精彩,更輕松,也更合心意。

投票採取不記名制,最終結果不出所料,十四比三,兩票棄權,壓倒性的否決。我收拾好東西離開時正好瞥到六年級的社長臉色黯然,旁邊的萩原千速抬起手,安慰似的搭上她的肩膀,有風穿堂而過,撩起的發絲遮住了表情。

當時不覺如何,現下卻覺得莫名心虛。

手上的冰袋融化大半,我借機從埋頭於表格的前輩身邊走開,目標卻不是冷藏室,腳下轉了幾個彎繞到後院入口,隔著透明的玻璃也能看清,寬敞的半圓形庭院裡停著輛老式的麵包車,車頭和車底分別塞著眼熟的身影,毛巾綁在額頭,短袖擼起袖口,裸露在外的肌膚已被曬成赤紅。可想而知如果放任發展,等暑假過去,開學我將在教室裡看見兩塊人形黑炭。

但這顯然不是他們在意的主要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