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

大暑,是一年中陽光最猛烈、最炎熱的節氣。

深夜突然響起的醫院來電,劃破雲枝嫿自欺欺人的平靜生活,預兆著孟女士病情的急轉直下。

<101nove.u病房裡發出此起彼伏的儀器聲響。倏然,心電監護儀呈現綿長的滴聲,波浪線逐漸拉平成猩紅的直線。孟女士右手的輸液管突然輕微震顫,青紫色的血管在蠟黃面板下凸起,像一條即將幹涸的河流。

“準備腎上腺素。”

主治醫生的鏡片反射著搶救燈刺目的白光。孟女士開始用方言喊雲枝嫿的小名,她虛弱無力的聲音撞在呼吸機金屬外殼上,碎成帶鐵鏽味的迴音。

雲枝嫿蹲在床邊時聞到她撥出的氣息,帶著某種發酵過度的蘋果酸味,“媽,我在呢。”她的聲音卡在喉嚨裡,變成沙啞的氣音,虹膜上浮著層水光,氧氣面罩裡騰起一小片霧氣,又迅速消散。

心電圖的波紋開始迴光返照般跳躍,孟女士左手無名指上的血氧檢測儀閃著幽藍色的亮光。她的腳趾在被單下頂出尖銳的弧度,雲枝嫿這才發現她的腳指甲還是她上週幫她剪的,長度適中,邊緣有些參差不齊。

“兩百焦耳準備!”

除顫器的充電聲像來自地獄的蜂鳴,孟女士的胸腔在電極板下高高彈起。

當所有儀器同時發出哀鳴,雲枝嫿聽見自己的指關節在孟女士掌心中咔嚓的聲響。她的指甲正在褪色成灰白色,像被漂白劑浸泡過的痕跡。

護士拉上淡藍色隔簾時,孟女士的體溫正在以可感知的速度流失。

“我們已經盡力,病人於此刻搶救無效,正式宣告死亡。”冰冷冷的話語傳進雲枝嫿的耳朵,她積攢已久的淚水彙流成河,將腦袋一併藏進柯訣的懷裡,抖動著肩膀啜泣。

姜叔緊緊攥著的繳費單,上面不動聲色地被淚水打濕,墨跡暈染成黑色的漩渦。他偷偷抹了抹眼睛,靜待了一會後推開病房的門獨自出去了。

柯訣前胸部位的衣物濕了一大塊區域,溫度燙燙的,灼燒著他的內心,他從未見過雲枝嫿如此傷心的模樣。

他輕輕拍打著她的背,試圖給予一絲安慰,盡管他自己心中也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悲痛。他深知,失去至親的痛苦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只能默默地陪伴,讓時間慢慢撫平這份傷痛。

周圍的空氣彷彿凝固了一般。

雲枝嫿保持著先前埋在柯訣懷裡的姿勢,一動也不動,靜默將近十分鐘,她緩和好後仰頭整理自己微微淩亂的頭發。他低頭注視著懷裡的人,抬手輕輕揉搓著她紅腫的眼角,原本有些刺痛的眼睛得到了稍稍緩解。

她哭完後感到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雖然其中夾雜著深深的沉痛感,但對於一直壓抑著情緒不顯露的雲枝嫿來說,就是變得輕鬆了不少。

她抬頭和柯訣對視,臉頰上的淚痕還未幹,電光火石之間垂下盈水的眼眸,聲音縹緲地說:“最後一句話還沒來得及說,這個世界上唯一和我有血緣關系的人,也徹底離開了。”

他目光如炬,直視她的眼底,彷彿要將所有的不確定燃燒殆盡。音量不高,但每個字都重若千斤,穿透了周圍的嘈雜,清晰地降落在她的心上:“我一直都在的。”

——

雨滴砸進滾燙的地面,瞬間化為蒸汽,大熱天忽然下起了毫無防備的大雨,沒帶傘出門的行人匆匆找尋避雨之處。

火葬場長長的走廊兩側,是無聲的告別室。姜叔下意識想用袖子擦拭孟女士的遺像玻璃,手肘抬起才反應過來,大夏天的哪裡來的袖子,於是扯起衣角進行反複擦拭,擦著擦著,發出一聲聲很輕的嘆息。

告別室的電子屏跳出孟女士的生辰八字,鮮紅的數字在黑色背景板上灼燒。殯儀師掀起水晶棺蓋時,橡膠密封條發出撕開創口貼般的聲響。她祥和地閉著眼睛躺在那裡,防腐妝容讓她的顴骨泛著詭異的桃紅,彷彿只是陷入深度醉酒後的酣眠。

焚化爐轟然開啟的剎那,熱浪卷著紙灰沖上穹頂,連同轉小的雨絲一起散落在青翠欲滴的樹葉和矮灌木叢上。工作人員按下紅色按鈕,昭告著一切都結束了。

三小時後出現的骨灰還帶著餘溫。

最後的骨灰裝盒瞬間,紅木匣子底部鋪著的綢緞突然鼓起氣泡,雲枝嫿表情納納地盯著這些小氣泡,不解的眼神望向殯儀師。

對方帶著官腔解釋道:“這是殘留的生物靜電,休要害怕。”

她很平靜地答:“我不是害怕。”

工作人員忽然走上前說:“我們在壓箱底的遺物中發現了一枚鍍金領針,那應該是對死者很重要的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