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明兒起,俺要離開你

離開生俺養俺的白羊峪

尋找世上的甜蜜果

唱一出人生新本戲

咚咚鏘,開鑼——

一“開鑼”,餘來鎖就登上了上頂,與範少山迎面撞上。

範少山問:“來鎖哥,你這是要唱哪一齣啊?”

餘來鎖愣了愣:“少山?你咋回來了?”

範少山說:“回來聽你唱戲呀?”

餘來鎖臉一紅,趕緊說:“這不剛從鎮上回來嘛,走累了,閒得沒事兒,作點兒破詩。”

範少山說:“俺昨天就到了,想留在白羊峪跟你幹,被我爹轟出來了。”

餘來鎖腦子有點兒不夠使,上上下下打量著範少山。範少山被他看得心裡頭有點兒發毛。

餘來鎖問:“範少山,你瘋啦?”

範少山問:“你說俺的藥不能停吧?來鎖哥,俺是真的想留下來,和鄉親一塊,給白羊峪找指望。你也不留俺?”

餘來鎖說:“剛才鎮上開會,還是動員白羊峪搬遷的事兒。俺說了,搬不動。俺這單槍匹馬的能幹啥?白羊峪還能添點彩兒嗎?俺就想著俺自己個搬下去,光棍一人,一了百了。我不想為那個女人活了,我要為自己個活。”

範少山說:“來鎖哥,連你都下山了,我還留個啥勁兒啊?俺爹是趕俺走的,正好。”

範少山想試探試探餘來鎖的底,他走是不是真的打算走。餘來鎖問:“你玩兒真的?”

範少山問:“你玩兒假的?”

餘來鎖梗了一下脖子:“這還有假?明天就搬。我那點兒家當,就一擔行李的事兒。”

範少山問:“你捨得下‘白腿兒’?”

餘來鎖頓了頓:“就是一段盲腸,割了更健康。我要奔新生活了,就憑我餘來鎖多才多藝,還討不上一個女人?”

範少山說:“女人跟女人能一樣嗎?你愛‘白腿兒’這麼多年,為了她在白羊峪生了根,這一走,連根都拔了,你不疼啊?”

餘來鎖果然是詩人,感情動物。範少山知道他的心底起了褶皺,沒有“白腿兒”的手是撫不平的。詩人一想到心愛的女人,疼到眼淚飛迸:“我的相思裝滿了白羊峪,打算把她賣給你,你不收啊!我就讓相思開出漫山遍野的花朵,把你燻倒在相思裡——我既要你的身,也要你的心。”

範少山和餘來鎖說好,兩人一塊回村,一塊去範少山家。這會兒,天都快黑了,範德忠見實在躲不過,只得硬著頭皮回到家。李國芳衝他瞪眼睛:“範德忠,你把我兒子弄到哪兒去了?”範德忠支支吾吾:“我是為他好。”李國芳說:“咋的也讓俺們娘倆告個別吧?你這算哪門子?你是親爹,我是後孃啊?”範德忠說:“少山是城裡人,不能老窩在這白羊峪,當爹孃的,哪有坑兒害女的心啊?”老兩口正掰扯著,範少山和餘來鎖進了屋。範德忠和李國芳都愣了。李國芳白了範德忠一眼,說:“俺說嘛,俺兒子哪能說走就走啊?咋也得在家多待幾天吧?”範德忠看見範少山回來了,心裡頭反倒踏實了,這下可以和老婆有個交代了。可他又一想,這事兒不能這麼拖著,鐵定讓這小子死了這份心,白羊峪留不得!緊溜兒給俺回北京去。想到這兒,他對著範少山一陣劈頭蓋臉,叭叭叭打出一梭子子彈:“你小子瘋啦?這白羊峪有啥盼頭?老老實實種地能發財嗎?!你爺爺、俺和你娘都老了,死就死了。你光棍一條,小雪長大了要嫁人,你老了咋辦?也跟老德安那樣上吊啊?”範德忠唾沫星子亂飛,飄飄灑灑,裝滿了一屋子,溼漉漉的。

餘來鎖幫著做範德忠的工作。進了家門兒,這當口兒,他卻故意不搭話,他就是要看看範少山踢頭三腳,實在不中了,他再接著。再說範少山,進屋還沒說上半句話,就被老爹一頓劈頭蓋臉整蒙了,這可咋好?範少山笑了,給老爹倒了杯水,端了過去。範德忠能喝嗎?不把水杯打翻就不賴啦。範少山說:“爹,您老喝點水,潤潤嗓子再接著罵!”範德忠只是氣得哼哼。李國芳不怕兒子留下來,就怕兒子的物件吹了。她埋怨:“少山啊,俺們替你看著小雪,回城裡跟閆杏兒賣菜去吧!多好的物件啊,要不然杏兒也跑啦!”範少山說:“俺跟杏兒都商量好啦,先幹一年,蹚蹚道兒,實在不中,就回去了。她連一年都等不了,俺還能指望地久天長嗎?再說了,俺不信她,就不配和她在一塊兒。”

範老井抽菸袋,一鍋接一鍋,將屋子抽得雲山霧罩,還時不時地吭兩聲,就是不發表意見,他知道少山犯了倔脾氣,十頭牛拉不回,說了也不頂用。

範德忠依舊不依不饒:“你幹一年,就是糟蹋三百六十五天!”

眼看著車往後倒,餘來鎖覺得倒該推一把了。他說:“大叔,嬸子,俺問問你們老公母倆,眼下咱白羊峪最缺啥?”範德忠搶答了:“這還用問?錢唄!”餘來鎖說:“錢是缺。可這不是最突出的。”李國芳問:“還有啥比錢還突出?”餘來鎖說:“最突出的就是缺人,缺能人!沒有能人,就算有了錢,錢也是無源之水,不經花呀。你們看,俺白羊峪這些年,前前後後哩哩啦啦走了多少人,那些個有點兒本事的,早把白羊峪給甩了,誰還在這兒扯哩格啷啊。我覺著吧,這些人走了不是壞事兒,人家在城裡頭摔打,就跟經了風雨的樹苗似的,長得越來越壯實,他們一旦回到白羊峪,帶著鄉親們幹,白羊峪就撥雲見日啦,鄉親們就有奔頭啦。這不,少山就是這樣的人,他回來了!少山可不是腦子進水了,他心裡頭自有打算,他的脾氣秉性你們都懂,他要不是鐵了心能回來嗎?咱白羊峪是得有道閃電劈開這死氣沉沉的天空了。俺覺著應該給少山一個機會。”範德忠已經鹽油不進了:“餘來鎖,你小子站著說話不腰疼。俺家少山在北京做買賣好好的,咋就非得回家呢?是不是你小子鼓搗的?你在背地裡沒做好豆腐吧?”

範少山說:“爹,是俺的主意,俺覺著人活著就要有夢,我的夢就走白羊峪;人得越活越明白,稀裡糊塗不中啊!”範少山動了感情,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他從老德安的死說到白羊峪家家戶戶的苦處,又從範氏祖先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說到了自己個的小小抱負。範少山說:“祖先范仲淹心裡頭裝著全天下,那叫大胸懷啊!我範少山心裡頭裝個白羊峪,我想有點小胸懷中不?我先發個誓,就幹一年,幹完一年,有變化沒變化我都走。”範德忠說:“看你能的!你一個人就是渾身是鐵,能碾幾個釘?”範德忠氣兒沒消,但語氣明顯軟了些。

範少山說得有點狠:“我就是碾成一顆釘,也要釘在這白羊峪!”

爺倆話都說到這份兒上,範德忠還能咋樣呢?餘來鎖買來了酒,晚上和這一老一少喝了半宿。範德忠醉了,用筷子點著範少山的腦袋說:“小子,這輩子,我就拿你沒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