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墳地走回的路上,範少山邊走邊朝著村莊大喊:“白羊峪——等超人來拯救你吧!”

田新倉在雪地裡撿凍死的喜鵲。喜鵲窩讓大雪封住了,喜鵲拼著命地往外飛,又讓大雪拍死了。田新倉父母死得早,沒有兄弟姐妹。光棍一人,懶,饞,不愛幹活兒,也沒啥忌口的。四條腿的不吃板凳,兩條腿的不吃活人。平常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後面一句是白羊峪人的歇後語:“田新倉吃飽了——連狗都餵了”。聽到範少山喊,田新倉提溜著一串死喜鵲過來,四處打看,問:“少山,超人在哪兒?”

範少山咋知道在哪兒,但不想被他問住。於是拍拍胸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你?”田新倉撇撇嘴,“除了吹牛逼,你還會啥呀?連媳婦都跟人家跑了,對了,會戴綠帽子。”

一聽“綠帽子”仨字,範少山吃不住了。男人平生最怕綠帽子,最恨綠帽子,最羞恥的也是一頂綠帽子。範少山急眼了!上去就把田新倉摔倒在地。田新倉也不示弱,翻過身也把範少山壓在身下。範少山兩人就這樣在雪地裡骨碌起來。雪厚,兩人滾著滾著就鑽進了雪裡,就跟鼴鼠拱地似的。潔白的雪野在波浪式滾動,煞是好看。過了好一會兒,範少山和田新倉才從雪裡鑽出來,各自拍打著身上的雪。範少山氣不過,嘴有點損:“戴綠帽子,也比你這輩子沒嘗過女人味兒的強!”這是啥話?好像戴過綠帽子的就好過單身狗似的。田新倉說:“好飯不怕晚,‘白腿兒’早早晚晚是俺的女人。”範少山撇撇嘴:“吹吧你,人家有餘來鎖呢。”一聽這話,田新倉像只洩了氣的皮球,說:“知道餘來鎖對‘白腿兒’有意思。來鎖也是光棍,可人家是黨員、村民小組長、村醫,還是白羊峪的著名詩人啊!俺田新倉的競爭力在哪啊?”聽出田新倉的話語透出了絕望,範少山也消了氣兒。想想,自己個也好不到哪兒去。田新倉說:“你家不是和‘白腿兒’鄰居嗎?處得又好。幫俺美言幾句唄?”範少山看他提溜著死喜鵲,說:“新倉,喜鵲是報喜的鳥啊,你就吃了它們?你以後還想有喜事兒?就算有了喜事兒,人家不給你報啊。”一聽這話,田新倉的手一哆嗦,一串喜鵲掉在地上。他趕緊把喜鵲埋進雪裡,又雙手合十禱告起來。範少山偷偷樂。田新倉問:“這下沒事兒了吧?”範少山認真地點點頭。

“那往後咋辦?”

“你能聽俺的嗎?”

“聽!你要俺幹啥?”

“頭一件事,要勤快。女人誰稀罕懶漢啊?你看你爹給你起的這名字多好啊!田新倉,你家哪個倉是新的?整天混吃等死不中啊。你變好了,‘白腿兒’自然就看上你了。”

田新倉點點頭,走了。

看著他的背影,範少山挺感慨的。和餘來鎖一樣,都是為了一個女人留了下來。如果不是為了“白腿兒”,他們都會下山討生活,又該續寫怎樣的故事呢?

說到餘來鎖,範少山想去看看他。

餘來鎖有點文藝,他家門口老早就掛了兩盞紅燈籠。雪後的晴天,雪一點點融化,把日頭的熱量都吸收了,天就顯得格外冷。自打費大貴進了城,餘來鎖就是白羊峪最大的官了。

他家大門鎖著。範少山就在門口等。一會兒,老遠就見餘來鎖從那邊走過來,一隻手捂著耳朵,凍得噝哈噝哈的。範少山湊過去,問:“來鎖哥,幹啥去了?”來鎖不冷不熱地說:“跑了一隻雞,沒找著。不找了,大過年的,誰吃不是吃啊!”範少山說:“大哥敞亮啊!”又問,“你咋捂著一隻耳朵?”餘來鎖沒好氣地說:“瞎呀?那隻不怕凍!”範少山這才想起自己個說漏了嘴。

餘來鎖一隻耳朵是爹媽給的,原裝兒;另一隻耳朵是範少山給的,膠皮的。

那還是前些年的事兒了。夏天的一天,範少山背了筐青草去了爺爺的鹿場。鹿吃草這會兒,範少山一眼看到了爺爺的獵槍,就戳在圈牆上。獵槍是爺爺的心愛物兒,平常都捨不得讓人摸一下。一是怕別人擺弄壞了,二是擔心槍走火,傷了人。這當口兒,爺爺正在屋子裡聽評劇,範少山心一陣癢癢,沒憋住,端起槍就對著一棵樹瞄準,嘴裡還發出砰砰的響聲。就在這時,有人從樹下經過,範少山心裡頭一慌,不知咋地動了扳機,砰的一聲,霰彈射了出去,那人啊的一聲,倒在地上。少山嚇傻了,愣在了原地,渾身打哆嗦。爺爺聽見槍聲,跑了出來,又聽見有人慘叫,慌忙奔去。範少山也顫顫巍巍走了過去,看見那人一手捂著耳朵,鮮血從指縫一個勁兒流,這人就是餘來鎖。

獵槍生猛,餘來鎖的一隻耳朵掉了,連個渣兒都沒找到。範老井掄起了槍托,打得範少山一個趔趄。“你這是闖了多大禍呀?差一點兒要了餘來鎖的命啊!”爺爺說話帶著哭腔。他後悔把獵槍落在了外邊,不由得扇了自己個一個耳光。

爺爺賣了兩頭鹿。範少山帶著錢去看餘來鎖。耳朵掉了,好在聽力沒事兒。少山一個勁兒賠不是。餘來鎖說:“說啥都沒用,俺的耳朵找不回來了。俺還想搞物件呢,這可好,哪個女人眼瞎呀?會看上俺?”田新倉也來了,衝餘來鎖一個勁兒樂:“這回你就沒啥競爭力了。”

又賣了兩頭鹿,範少山帶餘來鎖去了城裡,醫院給餘來鎖安了只假耳朵。假耳朵是乳膠的,白白嫩嫩。餘來鎖本來就黑,這樣就形成了一隻耳朵黑,一隻耳朵白的局面。餘來鎖有時安慰自己個:“全身總算有塊地方白了。”

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藥。多少年過去了,餘來鎖對這件事兒也看淡了。可範少山總覺得欠他的。

範少山跟著餘來鎖往家走。來鎖說:“你跟著俺幹啥?看俺耳朵白呀?”

範少山說:“來鎖哥,想跟你嘮嘮嗑。中不?”

餘來鎖不做聲。

餘來鎖是個半截子光棍。有一年媳婦下地,被山上滾下來的石頭砸死了,肚子裡還揣著孩子,一屍兩命啊。沒多久,娘出門摔了一跤,躺在炕上沒起來,也死了。他是個黨員,村民信得過他,選他當村民組長,這可苦了他了。鎮上開會他要參加,上面的工作任務他要落實,還隔三岔五地下山,向支書彙報工作。和光棍田新倉不一樣,餘來鎖是個勤快人。屋子裡收拾得井井有條,爐子裡的火燒得正旺,暖和呀!

坐下來,一時不知話咋開頭。範少山看到桌上有一摞稿紙,拿過翻了翻,是餘來鎖寫的詩歌。就說:“大哥,你真成詩人了!”餘來鎖說:“自娛自樂吧。”範少山問:“發表過嗎?”來鎖搖搖頭:“投過稿,泥牛入海了,人家看不上。”餘來鎖又沒好氣地問,“少山你啥意思,跟俺探討起詩歌來啦?”他站起身,一本正經地打量著範少山:“咋的?你不是北京賣菜的嗎?當編輯啦?老師快給俺指導指導。”範少山知道來鎖拿自己個開涮,慌忙放下稿子:“來鎖哥,俺哪敢啊?俺肚子裡那點兒墨水,你還不知道?”來鎖說:“那可不一定,反正你能吹。”

範少山臉紅了,嘿嘿兩聲。

餘來鎖問:“你到底找俺啥事兒啊?”

少山頓了頓,說:“來鎖哥,老德安死了,俺琢磨了很多。你是村民組長,得幫著鄉親們找個出路啊?”

餘來鎖說:“出路就是搬遷,上面號召了。”

範少山說:“聽爺爺說,走的走了,留下來的都不想搬了。”

餘來鎖說:“那就等著領扶貧款,也餓不死,還能咋樣?也就這樣了。白羊峪幾百年了,有幾時富裕過?幾輩輩人磕磕絆絆都走過來了,還能好嗎?還能好嗎?”

範少山說:“俺覺著咱白羊峪有文章做啊!山地多,森林多,還有長城呢!俺看你寫了不少首詩歌呢,都是歌頌大山的。咱不守著,把它留給誰呀?”

餘來鎖:“詩是詩,現實是現實。沒人領著咱幹啊。費大貴走了,就是不走,也幹不動了,老了。咱白羊峪缺少有魄力的年輕人,就缺像你這樣的!”

範少山說:“別扯了。俺哪行啊?”

餘來鎖說:“你走南闖北學了本事,有眼光,還有錢,就能回村創業呀!”

範少山和餘來鎖喝酒,嘮嗑,說話都沒了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