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瘋了似的下呀!(3)(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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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來鎖問:“這幾年,你在北京賺了多少錢?”
範少山說:“你猜唄。反正俺是開著‘賓士’回來的。”
餘來鎖說:“你別跟俺吹牛。‘賓士’在哪兒呢?”
範少山往東一指:“就在鎮獸醫站院裡頭放著呢!俺能蒙你嗎?”
餘來鎖說:“開上大奔了,一年起碼賺兩百萬吧?”
“兩百萬?”範少山拍拍胸脯,“五百萬都不止!”
餘來鎖放下酒杯,掰著指頭算起來:“哎呀,一年五百萬,三年多,就算一千五百萬吧!”又問,“買房沒有?”
酒精著了,把範少山的眉毛燎開了花:“俺物件有房,兩百多平。”
餘來鎖跟範少山掰著指頭算:“除去買車,各種生活開銷,你咋也得剩一千萬吧?範少山,千萬富翁啊!”
範少山擺擺手:“小意思,不值一提。做人嘛,要低調兒。”
餘來鎖笑出了聲,笑得有點兒怪。範少山不知他葫蘆裡賣的啥藥,問:“笑啥?”
餘來鎖突然一板臉:“範少山,你不吹牛會死啊?”
範少山嘿嘿笑:“……習慣了。反正就咱哥倆,吹吹牛,覺得自己個瞬間就高大上了。”
餘來鎖用筷子點著範少山說:“俺說你點兒啥好呢?”
範少山說:“你總得讓俺保留點兒缺點吧?”
餘來鎖說:“不管咋樣,你在北京也混出點名堂來了!多大的北京啊,能容下你這山裡人,沒點真本事中嗎?”
範少山說:“窩在這白羊峪,更不容易啊!”
餘來鎖摟住範少山的脖子,也感慨:“都不容易啊!”
範少山問:“來鎖哥,你為啥不走啊?聽說是為了‘白腿兒’?”
餘來鎖的眼裡蒙了一層淚,喊出了聲:“天底下,還有俺這樣痴情的男人嗎?”
範少山和餘來鎖喝多了。範少山走路打晃兒,一邁門檻就摔了一跤。來鎖扶範少山起來,又把他扶上炕,範少山倒頭就睡了。半夜,一隻老鼠爬上桌子,那些剩菜成了它的夜宵。這隻老鼠講究,吃飽喝足,就跑到範少山旁邊在衣袖上擦嘴。整條尾巴和屁股都壓在範少山的手上,老鼠的嘴在衣袖上蹭來蹭去。睡夢裡,範少山突然感到了毛茸茸的東西,驚得一身冷汗,他啊的一聲,起身跑出屋去。餘來鎖沒醒。老鼠淡定,又在餘來鎖的衣服上擦起嘴來。餘來鎖打著粗鼾,拍拍老鼠脊背,老鼠就躺在來鎖身邊,睡了。
後來,餘來鎖說:“俺就這一個伴兒了。”
大年二十八夜裡,又下了一場雪,是小雪,又在厚厚的積雪上撒了一層,只有一指厚。
這薄薄的一層雪,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有兩戶人家的房子被壓塌了。
白羊峪雖是石頭房子,但房頂的料大多不結實。它守著大片山林,自古卻有個規矩:無論誰家蓋房,不得砍掉大樹,只能選伐死樹或是間伐的弱樹做檁條。這樣祖祖輩輩下來,才有了白羊峪的綠水青山。
一大早,範德忠就上了自家房頂,用鐵鍬剷雪。他是咋上去的?這還用問?上梯子唄!不是,他是蹬著李國芳的肩膀,上了房頂。那時候,李國芳站在房簷下,範德忠一隻拿著鐵鍬的拳頭按著她的肩膀,身子往上一躥,雙腳就穩穩落在了李國芳的雙肩上。在丈夫的腳下,這個女人站成了一座山,挺成了一棵樹,這副肩膀,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而他的那條胳膊,也成了女人身體的一部分。他們一個都不能少。“神鵰俠侶”可不是浪得虛名啊!點顆煙的工夫,範德忠把鐵鍬歘地扔上房頂,房頂騰起一股雪煙,接著,他一隻手攀著房簷又跳上了房頂。雙腳落下,雪已經沒了範德忠的膝蓋。只見他抄起鐵鍬,插進雪裡,用鍬柄抵住肚子,推起雪來。
範德忠衝下面喊了一聲:“落雪了,閃開!”
李國芳朝房頂看了一眼,目光裡滿是愛慕。當瀑布似的白雪從房頂砸下時,李國芳咯咯笑著,像個小姑娘一樣跑開了。
打掃完自家房頂,“神鵰俠侶”熱心腸,又去孤寡老人家幫忙了。
範少山走出家,和餘來鎖去救災了。
先是救了五奶奶家。五奶奶老了,不省心,還帶著一個傻兒子過日子。兒子大剛整天睡了吃,吃了睡,見人就知道樂,挺懂禮貌。天矇矇亮的時候,還在被窩裡的五奶奶就聽房頂咔嚓一聲,檁條斷了!老人家拉起睡夢中的大剛就跑。剛剛跑出屋子,大剛說了一聲:“褲子!”大剛發現自己個只穿條內褲,又往屋裡跑。大剛是個體面人兒,平日穿得乾乾淨淨,在街上走一趟,生怕塵土髒了褲子,回到家總要兩手拍打半天,沒土也能拍出三兩土來,這樣一個講究人,咋能不穿褲子呢?就這樣,大剛跑進屋取褲子,五奶奶叫不住,也跟了進去,待往外跑時,外屋的房梁塌了,娘倆都被
埋了。
五奶奶埋得淺,自己個鑽了出來,就在街上哭喊:“來人啊。救救俺兒子大剛啊!”範少山和餘來鎖來了,來鎖走在前面,範少山有點害怕,腿肚子往後別。有件事兒,範少山誰都沒說。當初看見老德安上吊那一幕,他都尿了,褲襠裡熱乎乎的。範少山怕大剛扒出來後是一具死屍,兩眼瞪著,渾身是血。餘來鎖對範少山說:“走啊?”範少山答應著,心裡頭卻打鼓。來到門口,五奶奶哭著拉住他的手:“少山啊,你快救救大剛吧,大剛總唸叨你。”一聽這話,範少山不知打哪兒來的一股子血性勁兒,二話不說,從五奶奶手中抽出自己個的手,撒腿就往屋子裡跑。房子的檁條還在嘎吱嘎吱響,房頂上的泥塊夾著雪還在往下漏。範少山喊著:“大剛,大剛,你在哪兒?”聽到那邊一堆雪土有聲音,他衝了過去彎腰就扒,額頭上的汗水一滴一滴落在了雪泥上。很快,露出了大剛的脊背。他和餘來鎖把大剛拽了出來,範少山為大剛擦擦脖子上的血,問:“大剛,你沒事吧?”大剛笑了:“沒事兒,沒事兒。少山,你救救俺的褲子。”範少山笑著從廢墟里扒出大剛的棉褲,幫他穿上。大剛站在院子把自己個拍打半天,在範少山和餘來鎖面前筆挺站立,舉起右手,大喊一聲:“敬禮!”
房子塌的時候,田新倉正在睡覺。他睡在炕頭,炕的另一頭檁條塌了,泥灰夾雜著雪塊掉了下來。田新倉睡得死,夢見了娶“白腿兒”,笑出了聲。直到一個枕頭大的灰土塊掉下來,砸破了炕洞。田新倉醒了,跑到院子裡捂著棉被一個勁兒打哆嗦。見到範少山和餘來鎖,他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範少山勸他:“你又沒缺胳膊少腿,哭啥?”田新倉哭出了鼻涕泡,他說:“冰天雪地的,俺去哪兒住啊?”餘來鎖說:“少山已經把五奶奶和大剛安置在他家了,你就住俺那兒吧。反正倆光棍,還有個照應。等雪化一化,俺去鎮上,申請救濟金,幫你修房子。”聽了這話,田新倉笑出聲來,鼻涕啦啦多長。範少山提醒:“鼻涕!”田新倉一吸氣,把鼻涕抽了回去。
天晴了,就有了暖陽了,白雲也在白羊峪的銀杏樹上頭飄來飄去了。大年三十過得還算有滋有味兒。早上,範少山來到銀杏樹下,在樹下點香跪拜。嘴裡唸唸有詞:“樹太爺爺、樹太奶奶,少山在這裡給您二老拜年了!祝二老洪福齊天,長命百歲,不不,您二老都一千三百多歲了!祝二老萬壽無疆!二老,白羊峪這一輩輩,你們二老都看著呢!現如今俺們白羊峪遇到難處了,求您二老,保佑白羊峪有好光景,鄉親們有好前程。”說完,範少山朝著銀杏樹磕了三個響頭。往回走時,範少山想到大過年的還沒洗個澡,走到被雪深埋的田野,脫掉棉衣棉褲,只剩一條褲衩。日頭照在範少山的身上,古銅色面板閃著光澤。範少山禁不住說:“這帥哥好有型啊!”範少山胳膊上有腱子肉疙裡疙瘩的,看樣子一刀都劈不開。菜攤兒底下有倆槓鈴,他一沒事兒就舉幾下。這時候,範少山像站在泳池邊的游泳健將,身子一躍,跳進雪裡。範少山在雪裡打了兩下“狗刨兒”,雪野上就翻騰起一波波的雪浪花,他像個夏天裡玩水的孩子,咯咯笑起來。在雪裡撲騰一陣兒,範少山站起身,兩手搓著身上的雪渣,又貓腰抓起雪塊往身上揉搓,直到全身搓得通紅,身上的雪化成水,冒著白騰騰的熱氣。
過了“破五”,餘來鎖就帶人幫五奶奶、田新倉修房子。房梁換了政府發的彩鋼保溫面板,又結實,又暖和。範少山懂安裝,北京昌平菜市場的房頂就是這個材料。五奶奶說:“沒想到俺快入土的人了,還能住上洋房子。”範少山說:“五奶奶,這算啥呀?您老就好好活著,奔好日子吧!”五奶奶問:“有指望?”範少山頓了頓說:“有指望!”範少山也不知哪兒來的底氣。看見自家房子換了新模樣,田新倉樂得合不上嘴了。他對餘來鎖說:“這回你趕不上俺了吧!”餘來鎖陰陽怪氣地說:“可人家‘白腿兒’住不慣啊!”田新倉追打餘來鎖,餘來鎖撒腿就跑,惹得眾人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