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瘋了似的下呀!(2)(第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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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從哪兒鹹,醋從哪兒酸。讓老德安自殺的主要來由是啥?老伴兒死了多少年了,山歌也早就不唱了。老德安把對老伴兒的念想埋在了心底,過去的苦水裡已經長出了花骨朵,念想也就淡了。漸漸地,老德安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的日子。兒子不孝,多年都沒音信了,日子久了,老德安也就只當沒有這麼個兒子,也犯不上去抵命。那麼,窮呢?老德安一年到頭吃不到大米白麵,起碼有土豆吃,餓不死。他都吃了一輩子土豆了,早也該“順口”了。再說了,在白羊峪常年吃土豆的也不光他一家,老了老了,還要因為土豆拼命?還有,白羊峪搬遷,範少山家和那些老住戶大多沒走,又不是光剩下他這孤老頭子。人家又沒強拆,又沒逼得你喝“百草枯”,你老德安就這麼想不開?
到底啥來由呢?範少山琢磨不透。
老德安姓範,和範德忠平輩,是本家,但早就出了五服。老德安老實本分,平常三槓子壓不出一個屁來,見人光是點頭。老德安家成分不好,富農。“文革”時生產隊分派他淘茅房,他將村裡的茅房淘得乾乾淨淨,將一桶桶大糞挑到梯田,撒進莊稼地,勻勻溜溜。那時白羊峪人多,出了一幫紅衛兵。紅衛兵脾氣都不好,看著“地富反壞右”都不順眼。有一回,範德安挑糞走在山路上,正巧有幾個紅衛兵經過,一陣風颳來,臭氣撲向了紅衛兵的鼻子,紅衛兵急了,對著範德安一頓拳打腳踢,範德忠怕踢灑了糞湯,死死抱住糞桶。第二天,紅衛兵押著他遊街示眾。範德忠脖子上掛了塊牌子:“用臭氣燻革命小將罪”。
老德安怕了,對村裡人都是點頭哈腰。開放後,他摘掉“帽子”,還是老樣子。範德忠對他說:“德安哥,如今不論成分了,你別老那樣兒。你誰都不欠。”
範德安稀罕少山。範德安家有棵棗樹,秋天樹上掛滿棗子的時候,小夥伴們知道範德安一家人下地了,就翻過牆,爬上樹摘棗子。那天,正巧挑糞的扁擔開裂了,範德忠回家取新扁擔,開啟院門,看到範德安拿著一根扁擔走了進來,小夥伴們連滾帶爬下了樹,四散而逃。範少山反應遲鈍,還在貓著腰撿落在地上的棗子,抬頭一看,範德安扛著扁擔站在他的面前,範少山愣了愣,把棗子丟在地上,就要開溜。剛跑兩步,範德安喝道:“站住!”少山站住了,兩腿直打哆嗦,生怕扁擔打過來。“過來,過來。”範德安口氣溫和多了。少山轉過身,只見範德安掄起扁擔朝著棗樹的樹杈打去,嘩啦啦,棗子如雨點般掉了下來。範德安說:“撿吧,衣兜褲兜都裝滿。”
範德安會唱山歌,範少山愛聽,就跟著學。到了談物件的年紀,唱山歌就成了範少山的“看家本領”。唱得遲春英心癢癢。遲春英說:“少山,你這一唱,俺心裡樂開花了。”範少山趁機動手動腳:“花兒在哪兒?讓俺看看。”就去解遲春英的衣釦兒。
範少山離開白羊峪到北京闖蕩之前,沒少幫這個孤零零的老人。每回下山都幫他捎些個油啊米啊面的。少山也時不時地去串門兒,聽範德安講些過去的事兒。範德安跟別人不愛說話,在少山面前卻是開啟話匣子收不住,說到緊要處,唾沫星子亂飛。範德安說:“侄兒啊,白羊峪,就你懂俺啊!”
說實在的,老德安的話,有時候少山也不太懂。絮絮叨叨的時候,他也就那麼聽著,聽著聽著就走神,想些個別的。對老德安來說,有人坐在他對面就好
老德安的葬禮風風光光,全村人都來了,自發為老德安守靈。範少山把那碗鹿肉餡餃子供在靈堂。範少山就哭得收不住,嗓子都啞了。出殯的時候,範少山披麻戴孝,打了幡兒。範老井為侄子老德安送行,他端起獵槍,朝著天空扣動了扳機,砰砰砰……老德安院子裡那棵棗樹上的雪噗噗地往下落。村民組長餘來鎖是個“土秀才”,號稱白羊峪著名詩人,他現場賦詩一首:
你是誰?
因為你
老天爺的眼淚都凍成了雪
紛紛揚揚落下
都是悲啊!
你是誰?
因為你
鄉親們的哭聲傳遍了燕山
回回蕩蕩不去
都是情啊!
你是誰?
你就是老德安
一個白羊峪的厚道人!
朗誦到最後,餘來鎖渾身顫抖,止不住抽泣。鄉親們都哭成了一片。
老德安沒有備下壽材。壽材用的範老井的。白羊峪一帶,有個鄉俗,老人到了一定年紀,壽材都是提前備好的。老德安窮,沒錢備下這靈物兒。人又死得突然,咋辦?總不能卷席筒下葬吧?這時候,範少山想到了爺爺的壽材。範老井的壽材十年前就備好了,每年老爺子都要上一遍漆的。每回上漆,他總要和壽材說說話的。說啥呢?“老夥計,讓你等了這麼多年,俺範老井臊得慌啊!再等等吧,總有一天俺會躺在你這窩窩裡,咱倆一塊到土裡享福去。”範老井可憐老德安,也老淚縱橫的,但就是不樂意動自己個的壽材。範少山知道,在爺爺眼裡那可是自己個的親兄熱弟啊!捨不得!為說服爺爺,範少山拍下胸脯,說開春請布穀鎮的徐木匠,給他打一口更好的壽材。知道徐木匠的手藝精,能雕龍描鳳的,爺爺這才鬆了口。範老井獻出自己個的壽材,轟動了白羊峪。人們都誇老爺子有胸懷。範老井說:“這是範少山孫子的主意,要誇誇他。”
老德安死後三天,範少山端著供品去圓墳。點燃燒紙,範少山靜靜地看著火苗,看著老德安墳頭的新土,心裡突然蹦出兩個字:希望!
對!比貧窮更可怕的是看不到希望!因為看不到自己個活著的指望在哪兒,因為看不到白羊峪的希望在哪兒,老德安上吊自殺了!對他來說,死才是指望,死了,才是真的享福了。
一個人活得沒指望,一個村活得沒希望,那就是生不如死!
鄉親們的指望在哪兒?白羊峪的希望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