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家家戶戶都出來剷雪了,看到街已經剷出了一條通道,省了好多事兒。不知誰幹的,都站在門口看,東張張,西望望。

村西頭住的是範德安,老了,村裡人都叫他老德安。老德安一個人住,四周二三十米沒人家。他就像在後山頂上落腳的那一棵松樹,孤天孤地。老德安家關著門,沒人出來掃雪。敲敲門,沒回音兒,範少山本想順便幫老人把院子裡的雪鏟乾淨,一想老人可能還睡著,就別打擾了。回家,家家門口都站著人,等著看誰是“活雷鋒”。一見是範少山,挺意外,都親親熱熱和他打招呼,都誇少山做的好人好事。範少山擺擺手:“這都不叫事兒。”

範少山過去“家暴”的影子,也就這樣淡了。

回到家,範老井正對那頭凍死的鹿動刀子。他邊剝皮邊唸叨:“俺範老井虧待你了,沒讓你住上暖和房子。下輩子俺託生鹿,你託生人,你養俺……”範少山在北京闖蕩,在飯店幫過廚,很快就將鹿肉剁成了餡兒,又喊來鄰居“白腿兒”和“快嘴”倆嫂子幫著包餃子。範德忠一隻手也能包,餃子皮放在案板上,放進肉餡,一隻手就將兩邊的皮兒捲了,嗖嗖捏起來,很快就將一個餃子包好了。李國芳用腳邊往灶膛添柴邊說:“多包點兒,讓鄉親們嚐嚐鹿肉餡兒餃子。”

餃子熟了,範少山提溜著送飯的籠屜挨家挨戶地跑。最後到了村西頭,老德安的院門還是關著。範少山敲敲門,鏽透了的鐵門發出咚咚的沙啞聲。敲了,沒人應,又敲,還是沒人應。老德安耳背,腿腳不利索,再等一會兒。範少山站在門口,點顆煙。籠屜裡的餃子飄出鹿肉的香味兒,範少山咽口唾沫。東跑西顛,他還沒顧上嘗一個呢!咋回事兒?一顆煙抽完了還沒動靜?範少山的心一沉:該不是……不敢多想,他跳過石牆,進了院子。

推開門,範少山嚇得魂飛魄散!

老德安呢?死了!

78歲的老德安死在了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死在了大年二十八,再過兩天就過年了。他不想過這個年了。過年有啥好?在他眼裡,啥都不如一條繩子。那條繩子好啊!是他在後院種的麻,剝的皮,曬乾,又將一撮麻劈兒固定在門閂上,搓繩子,他邊搓邊把一劈兒一劈兒的麻續上,繩子粗了,長了,從屋子南頭到北頭,夠了。他扥了扥,筋道,結實。這條繩子最後派上了用場,老德安把自己個掛在了房樑上,也一了百了了。

老德安是個睜眼瞎,不識字,當然也就沒留下遺書;老德安沒有左鄰右舍,平常裡,跟村裡人也很少走動,人們也就沒法子知道他自殺的原因。

老德安的老伴兒前些年走了,瘋病。瘋起來滿村跑,胡言亂語,追雞趕鴨。老德安攆不上,只是嘆氣搖頭拍大腿。後來老伴兒追一隻野兔,一直追到懸崖邊,兔子猛地剎住腳,嚇傻了,站住不動。她還追,掉進了山澗。兔子沒事兒,不慌不忙,蹦蹦跳跳,走了。

老德安想老伴兒,半夜裡唱山歌:

走了一梁又一梁

妹妹俺等你在老地方

一等等到一更天

哥哥想妹妹心發涼

走了一梁又一梁

妹妹俺等你在老地方

一等等到二更天

哥哥想妹妹想斷腸

……

悲涼的山歌在白羊峪的夜空回來蕩去,聽得人們流眼淚兒,聽得貓頭鷹都不叫了。

老德安想老伴兒,一顆心像是從黃連湯裡泡了七七四十九天。扛不住了,乾脆去找老伴兒吧!是這個緣由嗎?

好像有道理。

老德安不是絕戶,他是有兒子的。兒子呢?兒子娶了媳婦,早就搬到城裡過日子去了。自打兒子也有了兒子,兒子就沒音信了。老德安找過,找不到;別人也幫著打聽過,打聽不到。有人說在唐山,有人說在秦皇島,還有人說早就漂洋過海了。兒子到底在哪兒,誰也說不準,反正,挺大一個活人,就這樣沒了。老德安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兒子,娶了媳婦,離開了白羊峪,就跟他一點兒牽扯都沒有了。老德安從四十多歲到七十多歲,三十年裡沒有人管他叫過一聲爹,沒有人管他叫一聲爺爺。可他是有兒子,有孫子的人啊!如今他老了,一身的病,身邊連一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他還有啥活頭兒?

好像也有道理。

白羊峪窮啊,老德安更窮!養了兩隻雞,快要下蛋了,讓黃鼠狼叼走了;種的苞米囤在院子裡,也讓耗子啃得差不多了。種了點兒土豆,賣不出去,只能上頓吃,下頓吃;白羊峪沒有小麥,不種水稻,吃白麵大米要下山去買。錢呢?得用雞蛋、蘋果、山楂去換。咋換呢?“鬼難登”在那橫著呢!不能車運,只能提著籃子翻過那段險路去賣。老德安本來山貨就少,又是老胳膊老腿兒下不了山,只能整天吃土豆,連苞米都接不上來年的。讓土豆埋沒的一顆心,看不到指望,上吊了。

好像又有道理。

今年秋後,鎮上動員過白羊峪的鄉親搬遷,搬到山下去,搬到布穀鎮。有人去看了,樓房離著鎮上四五里地,孤零零一座樓,窗子還沒封好,沒有玻璃。眼見就要冬天了,咋住人?再說了,孤零零一座樓,跟哪兒也不挨著,明明是把白羊峪人當外人嘛!當時,餘來鎖領了鎮上的任務,挨家挨戶動員,沒人去。走的早就走了,留下的也就這樣了。去老德安家做工作,老德安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搖頭。故土難離,老德安想想自己個這把老骨頭,搬到山下去,就在他鄉立墳頭了,還是死後埋在白羊峪的好。是這樣嗎?

想想,更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