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飛看著眼前太監痛哭,只能嘆息,這京師十幾萬太監,內官二十四衙門,能走到最頂層的,不過寥寥數人,龐大的太監群體,說實話,也就是去了二兩肉,混了一個終身的鐵飯碗,如此而已。

再則說了,這世道,有鐵飯碗端著,都算不錯了,去年江淮大水,他那拜把子的老哥哥唐荊川被任命為淮揚巡撫,不就是去鎮壓流民起義麼!流民不就是流離失所的老百姓麼,但凡有口吃的,誰要去造反?

康飛伸手過去拍拍那太監肩膀,他手下幾個家丁面面相覷,心裡面俱都有話:俺們這位小老爺,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候,忒也不像個老爺……

正在這時候,裡面有幾個太監走了出來,為首那人,一身蟒袍,看著細皮嫩肉的,臉上都被油水撐得一點皺紋都沒有,倒瞧不出年紀,說三十也像,說四十也行,未逢人,先就笑了,眼睛細細眯了起來,一口南直隸官話,“咱家姓談,也沒甚麼正經名字,家裡面行二……見過吳侯。”

這談二如此一說,康飛倒是有些不好說話。

他這個吳侯,朝廷禮部還沒批呢!把皇帝的旨意給封駁回去了。

嘉靖大怒,斥問禮部尚書,禮部尚書孫毅齋就說了,敢問陛下,那戴康飛,以何功績得以封侯?揚、杭二州抗倭事邪?其中多有荒謬不堪處,焉能以此封侯?圖叫天下人笑……

嘉靖也被懟得沒辦法,畢竟,那些府、道、巡撫們的奏捷摺子裡面都說陣斬千人,還有說陣斬兩三千的,這也是孫毅齋為什麼說多有荒謬不堪的緣故,並且說,真要按照此功績封侯,開了先例,豈不是為各地督撫開了一個極壞的頭?怕成濫觴,故為後世師,決不能以此功封侯。

即便是皇帝,也不是說想幹嘛就幹嘛的,並且,孫毅齋似乎猜到接下來嘉靖要說什麼,還沒等皇帝開口,直接就說,陛下,若以邵元節真人為例,邵真人自從嘉靖三年入京,次年祈雨雪有驗,拜為真人,從此每年祈禱雨雪,勤懇王事,到了嘉靖九年,也不過贈其父太常丞,母安人,十一年方才敕建真人府邸,十三年拜【護國真人】,十五年給一品俸祿,蔭庇其孫為太常寺卿,十八年方授大宗伯……

孫毅齋的意思,即便有功,那也得一點一點的加,哪兒能一氣就封侯了,以後還怎麼封?

嘉靖帝也不是軟飯硬吃的曹達華,來一句【你在教我做事】就能鎮住場面,孫毅齋不但是禮部尚書,還掌詹事府,是皇子們的老師,雖不是閣臣,地位卻也非同小可,算得是清流領袖,即便是嘉靖帝,也不能隨隨便便拿他怎樣,要給與相當的尊重,畢竟朝廷是講規矩的地方,真要皇帝想殺誰就殺誰,想撤誰的職就撤誰的職,那還了得?

之前嘉靖因為沒錢,不想征伐河套,也得藉著咸寧侯仇鸞誣告三邊總督曾子重,把曾子重下獄,順便又把曾子重的靠山內閣首輔夏言給拿下,嘉靖早就瞧夏言不順眼了,動不動在皇宮大內坐個轎子,皇城內的轎子那就不能叫轎子了,叫御輦,皇帝才有這個資格,沒見嚴嵩嚴閣老七老八十也靠兩條腿跑麼?

故此孫毅齋把嘉靖懟得直翻白眼,卻也拿他沒法子,只能捏著鼻子說,是朕欠思量了,愛卿且先去,朕再考慮考慮。

孫毅齋走後,旁邊伺候的黃錦就說了,主子爺,怎麼不把小吳侯的事情給大宗伯說清楚……嘉靖未免翻了他一個白眼,這蠢貨,心累,不想說話。

旁邊呂芳就給黃錦上眼藥,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大宗伯是正經名教弟子,別說是說給大宗伯聽,哪怕是大宗伯當場瞧見了,不肯答應那一樣是不肯答應。

黃錦沒讀過書啊!文盲一個,後來被分到興獻王府,也就是他命好,做了興獻王世子朱厚熜的伴當,後來他也拼命學了不少,可到底底子太差,只能去做御馬太監。

他吃了排揎,心裡面未免不快活,回到住所,想來想去,覺得自己一輩子被呂芳壓在身底下,實在不痛快,當下就把乾兒子祝真仙叫來,把事情前後說了。

祝太監斟酌了一番,就跟乾爹講,乾爹,兒子那個把兄弟,是個純孝之人,以兒子看,只要萬歲爺以親情羈縻,倒是不大在乎這些功名利祿的。

黃錦就大罵,你乾爹我是說這個麼?我是說怎麼把呂芳扳倒……

這……祝太監心裡面尷尬,我要有那水平,何至於被貶斥到廣州那窮鄉僻壤去?

不過,他到底是自幼通讀《老子》《莊子》《列子》的,眼珠子一轉,就給乾爹出主意,說,乾爹,兒子巴不得乾爹您去做司禮監掌印這個位置,不過,這不是一日兩日的功夫,咱們緩緩圖之……乾爹,咱們關鍵可不是把萬歲爺的差事辦好麼!那大宗伯不肯辦事,不是,還有徐階徐大人麼!

黃錦一想,著啊!大宗伯不肯辦,讓徐階越過大宗伯去辦就是了,徐階是禮部左侍郎,有資格把這事兒辦圓滿了。

他頓時就露出笑臉來,祝真仙未免就拍馬屁,說,乾爹這下可以在萬歲爺面前當著呂芳露臉了……

祝太監出宮的時候,恰好碰上呂芳的乾兒子馮保,兩個人頓時齊齊昂首四十五度,鼻腔出氣,擦肩而過。

家去後,祝太監把事情添油加醋給康飛說了,把康飛可氣著了,老子怎麼不在乎?老子很在乎,憑什麼不能封侯,難道老子不是一刀一槍殺了那麼多倭寇得的功績麼?

你給我,我不要,那是我高風亮節,可你不給我,那就不行,什麼玩意兒,連賞罰分明都做不到。

這把他給氣得,差一點跑進宮裡面去問問嘉靖,你想做爸爸,卻連一份雞腿飯都帶不來,得了,還不如讓我來做爸爸……

當然,他到底沒真去跟嘉靖說道說道誰來做爸爸,只是,宮裡面沒有秘密,皇帝封吳侯卻被大宗伯給駁了的訊息,頓時就傳開了。

故此,這談二當面來這麼一句【見過吳侯】實在是有打臉的嫌疑。

談二這個經廠太監為何要不陰不陽刺一句?蓋因為太監之流,都是逢高踩地之輩,別看之前那看門太監哭得稀里嘩啦,不吃炸醬麵還能怎地,那是因為他沒有走到位高權重的地步,正經人誰能割了胯下二兩肉去謀個前程?對自己狠的人,對別人只會更狠。

談二這個經廠太監,以為康飛也就和那些道士差不多,在京師混飯吃的道士多了去了,卻也只有一個邵元節,一個陶仲文,就好像十幾萬太監裡頭,能做到司禮監掌印或者御馬太監,屈指可數。

此等人,畏威而不懷德,別說康飛這個吳侯還沒被正經敕封,即便敕封了,縣官不如現管,那開國勳貴裡頭國公之流混吃等死的也比比皆是,何況一個沒有職權的侯爺?

看康飛臉上神色一變,談二未免心裡面嘿聲:別問為什麼,踩呼別人,爺心裡面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