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按照侯爺的意思,少爺越早動身越好。”

方牧撇了撇嘴,搖頭道:“讓他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你看這麼多年小爺什麼時候聽過他的話了。”

莫子涵噗嗤一聲笑了,這些年早已見慣了少爺的性子,便也沒有多大的詫異,笑道:“這話可不敢讓侯爺聽了去,侯爺那邊可是有少爺的不少前科。”

方牧笑了笑,沒當回事兒,隨後趴在桌子上,用手蘸著酒在桌面上畫圈圈,眼神有些落寞,莫子涵還從來沒見過方牧這種模樣:“少爺這是醉了?”

“沒有的事,解嘲破惑有常言,酒不醉人人自醉罷了。”

莫子涵放下心來,隨後眼神一亮,嚼著這句“解嘲破惑有常言,酒不醉人人自醉”,看著少年的輪廓,忽然有些觸動,這是心中藏了多少事才能說出這種彷彿看盡世間虛華的句子。莫子涵覺得心中有些痛,是啊,這畢竟只是個十二歲的少年,卻需要揹負著那些事情。只是不知為什麼只要和他相處,便總是會遺忘他的年齡,從剛開始接觸到他,他不過是個四歲的孩子,如今,臉上那些稚氣雖然還留存了不少,但也開始初現分明稜角。

回到寢室的方牧躺在床上,透過窗戶看著天上的月亮,心中恍然。十二年了,自當初的那種格格不入到如今的心有羈絆,方牧終於有些釋然開來,之前總是不知道自己重生在這個世界上,到底應該幹些什麼,一開始也想著憑藉自己侯爺兒子的身份,只要不謀反,最不濟也能混個一生富足安樂的結局。只是命運這種東西,一向按著自己任性的性子胡來,終於將自己拉出了既定的人生軌道,實在是有夠操蛋的。方牧想著這些,嘴角浮現一絲笑意。

不過,終於不再是當初像個過客一般,蹉跎一世了,真好。

方牧帶著滿足閉上了雙眼,沉沉睡去,窗外的因為落葉而顯得有些孤寂的樹枝,輕輕擺動著,帶來了宣德十二年的第一縷寒風。

今年年三十,方府眾人因為心中有事,便過得有些寡淡無味,守歲的時候,火盆燃著炭火,溫暖地烤著。方牧伸手摸著方停雪熟睡的臉頰,臉上全是溫柔笑意。

老夫人早已就寢,收拾好一切的杜俊看著熟睡的方停雪,細聲道:“少爺,要不先將小姐送回去休息吧。”方牧搖了搖頭,將方停雪在抱在自己的懷中,抬頭道:“杜叔叔,時候不早了,趕緊歇息去吧,這裡有我守著,沒事的。”

深知自家少爺說一不二的性子的杜俊答應一聲:“少爺,有事喚我一聲。”隨後轉身走了出去。方牧看著噼啪燃燒的炭盆,深呼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吐了出來:“停雪啊,相信哥哥,過個四五年就將你和奶奶都接到長安去。”

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下起了雪,蘆花一般洋洋灑灑。

方牧靜坐著,出了神。

方牧離去的時候,天空中下著微薄的春雨,空氣中還有著沒有褪盡的寒意,方牧先是摸著方停雪的腦袋,笑著說道:“停雪啊,哥哥又不是不回來了,不哭哈,想哥哥了就讓奶奶幫你寫信,你念,奶奶寫。再說了,咱們拉過勾,你可是答應過哥哥這輩子都不哭的,哥哥離開後,停雪記得多看看書,我聽說京城裡那些大戶人家的小姐可都是溫婉如玉且才思敏捷的,咱們家的停雪可不能比她們差了,等日後到了京都,怎麼也要博一個才女的名聲,待到他日年歲到了,要讓那些京中子弟一個個恬著臉翹首以盼,從京都排到小鎮,然後咱們停雪一個也看不上,這才不枉費哥哥自小教了你那麼多的道理哈。”

方停雪兩隻紅了的眼眶早已經蓄滿了淚水,只是終究沒有落下來。

然後方牧與春草,紅袖,黃鸝,冬雪,杜俊這些人一個個問候過去,嘴裡說著:“今天要是誰哭了,看少爺不打斷他的腿,你們知道少爺的性子,那可是向來說到做到的。”

最後方牧忽然將老夫人狠狠抱住,老夫人一陣手足無措,剛要呵斥,方牧卻已經放下了手臂。

“奶奶,您老平時沒事多出去走走,看著您捧著山水遊記一坐就是十三年,您老都快發黴啦,春草這幫丫頭年紀也不小了,也該給她們找一門好親事了,我先說好啊,不是大富大貴而且還愛惜人的咱們不嫁,當然,杜俊也老大不小了,也該給他說門親事了,總是這樣單著沒個伴兒算個什麼事啊,還有,停雪還小,真的不能吃太多的甜食,今後在吃這一方面您老多約束約束她,不要到時候我回來發現她成了個小胖妞兒,那樣我都不敢認她……”

方牧喋喋不休說了很久,最後還是老夫人打斷了他的話:“好啦,差不多得了,怎麼跟個婦道人家一樣,優柔寡斷的,此去長安,山水迢迢,好好保重自己。”

“哎。”方牧答應一聲,笑道:“有姑姑照應著,再加上老爹給我安排的護衛,料想是出不了什麼事的。奶奶,我走啦。”

一直走到馬車跟前,方牧忽然轉過身來,筆直跪下,恭恭敬敬地朝著老夫人叩下三叩。然後起身,登上了馬車,再沒有回頭,在登上馬車的那一瞬間,方牧臉上的笑意轉瞬不見,整個身子止不住地顫抖著,兩行清淚最終還是沒能忍住,叫囂著誰哭打斷誰的腿的方公子第一個無聲地哭了出來。

方府門前,老夫人抹了下眼角,轉過身,聲音有些嘶啞:“人都走了,回了吧。”

但是府前的眾人卻沒有動作,只是看著愈行愈遠的馬車。

方停雪看著馬車消失在街道拐角,再不剋制,哇地一下哭出聲來。

細雨綿綿下著,漸漸模糊了方府門前人們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