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離開了她的雙腳,天空壓下了海面。

只是一瞬間,她就什麼也看不清了,彷彿世界都被裹卷在山崖般一次次朝天際推高的海浪裡,在陰沉沉的海天之間旋轉翻攪,一時間眼前是天,一時間眼前是海,唯獨不知道哪裡是生路。

在模糊破碎的視野裡,在翻滾驚叫與無盡的咆哮怒浪中,路冉舟一疊連聲的命令遙遠得簡直像是幻覺:“進底艙!全都進底艙!”

有一隻大手死死攥住了米萊狄的胳膊,將她按在了船上,沒有隨海浪而去。她被人拽向了什麼地方,力道沉得讓她胳膊發疼;在不斷被拋入天空的海船上,她壓根分不清自己是在走、在爬,還是在翻滾飛翔。

人的想象力原來這樣有限,她模模糊糊地生出了驚訝,好像有另一個自己在遠遠地想,不是親身體會,誰能想到大海中竟然有如此龐然巨物,可以掀出觸控天際的海浪呢?

哪怕當米萊狄躲在底艙中時,她看不見“混沌之淚”的雙眼,卻好像也能感覺到天地間那一股屬於它的濃烈情緒:不解、失望與恐懼——它好像比船上不知道自己是否會丟掉性命的人還恐懼,恐懼於回到僅剩它自己的海底,重新陷入漫長的、孤獨的等待裡,不知道茫茫世界上,哪裡還有同伴。

米萊狄對時間的感知都麻痺了。她也不知道在翻滾拋摔中捱過了多久,奇蹟般地,夜城堡號竟然漸漸重新抓住了海浪,苟延殘喘地穩住了身子,總算沒有被巨浪壓入深深的海底。

“它走了,”一片漆黑的底艙裡,不知道是誰帶著哭腔說,“它一定是重新沉下去了!”

米萊狄緊緊挨在船艙壁上,緩了好幾秒,才終於感覺到自己血管裡仍有生命在流動。

“怎、怎麼回事?”有人聲音顫抖地問道:“它怎麼忽然走了?”

米萊狄以雙手捂住臉,幾乎聚集不起力氣了。

好半晌,她才啞聲答道:“對於混沌之淚來說,夜城堡號不過是一堆鋼鐵和木材。我們躲入船艙,從海面上消失了,混沌之淚失去了與它心神相通之物,大概以為從前發生過無數次的事,今天又一次發生了吧。”

“發生無數次的事?你是指什麼?”

不知道從多少年前一直存活至如今的“混沌之淚”,恐怕永遠也理解不了,為什麼它一次又一次找到的“同伴”,會一次又一次地消失沉寂於冰冷的海底。

米萊狄苦笑了一聲,說:“它不斷現身於人類面前,恐怕是以為我們這種小小的、不知道為什麼能感受到它心神的東西,是它的同伴吧。傳說中,混沌之淚不是會將迷失於它心神中的人類帶入海底嗎?在它將‘同伴’帶入海底之後,人自然就死了,在它看來,肯定就像是消失在海底了一樣……我想,說不定它是去海底找我們去了。”

船艙裡靜了一會兒。

她自然不知道自己對於“混沌之淚”的猜測是否正確,她也永遠不希望知道——這樣的經歷,人生中有一次就已經太足夠了。

黑暗中,有什麼東西發出了“嚓”的一聲,隨即亮起了一個紅點。

米萊狄盯著那紅紅的亮光,在它一明一滅間,聞見了一股菸草味;緊接著,路冉舟的聲音響了起來:“連海怪都知道要珍惜同伴,我們船上的人還在搞生死決鬥。”

米萊狄一怔,在黑暗中啞然失笑。她難得有什麼也說不出來的時候,過了幾秒,忽然聽見刀明克說:“船長,我只是不喜歡海浪協奏曲家族的人。”

頓了頓,他又悶悶地說:“但是,米萊狄……和我印象中那些大家族的人,好像不太一樣。”

“是她出主意將你們救生艇拽回來的,也是她在決鬥後讓我們停船的,”底艙裡又響起了另一個聲音,好像正是那個自願講解員。

刀明克的聲音幾乎像是被埋在磚頭裡發出來的一樣:“我……我聽說了。起碼停船的事我聽說了。”

米萊狄急忙咳了一聲,說:“如果不是刀明克剛才抓著我下底艙,我可能也早被丟擲船外去了。”

底艙裡又一次安靜了一會兒,米萊狄心想,可能刀明克和自己一樣,此時都萬分慶幸這兒的燈都滅了吧?

“行了,”隨著那個紅菸頭從黑暗中升高了,路冉舟好像也站起了身:“既然安全了,就別在這兒閒聊天了,都給我從底艙裡滾出去。也不知道船上遭受了什麼樣的損傷,船艙的燈都不亮了,你們還不快去檢查?”

她再次無聲地微笑起來。

眾人離開底艙時,泛著白沫的海浪,已重新在夜城堡號腳下鋪開了一片搖曳卻平穩的海面。米萊狄站在甲板上,遙遙朝身後望去,只見一片闊海長天,廣袤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