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切細節都順順利利地談妥當時,海藍也被禮貌地送到了門口。

就在她即將要踏出門時,她忽然一手扶住門框轉過頭,與班佳明四目相對,終於沒忍住說:“我其實也不願意看那孩子出什麼事。班佳明先生,她好歹是高塔家的孩子,又是個小姑娘……你能不能多照應著她點?不然我心裡過意不去。”

班佳明連連點頭,應付了幾聲“當然”;不過很顯然,對他而言,這件意外的麻煩事已經結案了。

海藍在離開高塔家之後,不得不在路邊坐了一小會兒。

等她手腳不再發軟、重聚起了足夠的力氣後,她就一路匆匆回到了位於汙染帶外的護理棚中,在那兒重新換上了屬於護理士的衣服。

汙染帶附近的護理士人數不少,她在高塔家報上的又是假名;只要不出什麼事,高塔家不會費勁來找她。

可是她即使明白,在一陣陣後怕之下,依然連臉都白——當米萊狄走入護理棚時,看見的就是坐立不安的海藍。

“海藍阿姨,”她大步走上去,握住了海藍的雙手,問道:“怎麼樣?成功了嗎?”

海藍望著她時,兀自有幾分怔怔地回不過神,好像還有點不敢相信自己今天究竟幹了些什麼。

“我看應該成功了,至少那位督辦先生點頭了。他沒發現我其實不是監督員,我自己倒是心裡怕得直打鼓……”她苦笑了一聲,“我當初是說過,你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就來找我,可我哪想到你竟然要我幫的是這種忙呢?”

今日海藍在高塔家族務處找督辦說的那一番話,包括她的身份、她的要求,自然全都出自米萊狄之手。

收集訊息、制定計劃、準備說辭、下決心出海……凡此種種,即使時間緊急,對於米萊狄來說也都不是難事;真正困難的地方,反而在於說服海藍。

海藍一輩子也沒有做過這麼出格的事,今天卻等於是為故友之女行了一次騙。米萊狄滿心感激,為她倒了熱茶,柔聲安慰了她一會兒,她仍舊惴惴不安,口中連連說“下次我再也不幹了”。

“不會有下次啦,”米萊狄拍拍她的手,笑著說:“要是族務處效率高的話,我下個星期就能在海上了。”

海藍抬起了頭,滿面憂慮。

“我不明白,如果你不願意清汙的話,僱人頂替你不就行了嗎?我知道高塔家給的工錢不多,哪怕咱們想辦法再添一點呢……為什麼一定要上紅絲絨航船?你才十七歲,我實在不放心你獨自出海,你瞭解過那些船上的生活嗎?和你朝夕相處的船員,也不知道都是些什麼人……不,我現在越想越後悔,你媽要是知道了,不一定要怎麼怪我呢。”

米萊狄真希望能把一切都告訴她,但最終說出口的,也只有幾句含糊的安慰與保證。“海藍阿姨,你放心,我知道輕重。我在家族裡待下去也沒有什麼意思……離開一年對我是最好的。”

僅僅是找人頂替自己去清汙,族務處的確不會再派人上門了,但是她所面臨的風險遠遠不到消失的地步;只要她還在海都,她就是嫌疑人之一。

既然如今風頭正緊,為什麼不乾脆一點,趁機讓自己從紅舅媽的視線中徹底消失、名正言順地變成一個局外人呢?在她“被迫”離開海都的這一年間,針對密信的調查因為沒有進展,自然會漸漸偃旗息鼓;就算真的不巧查到了她的頭上,她那時早已遠走高飛,以後回不回高塔家,不過是在她的一念之間。

再說,紅絲絨航船固然危險,可是留下來被發現的話,她的下場一樣好不了。對於米萊狄來說,她寧肯在未知海路上冒險,將自己的生命拋於滔天巨浪之間;她也不願意、不甘心落進茶羅斯的手裡,最終委屈而無聲地消失。

有了海藍的幫助,許多細節也都被敲定下來了。

高塔家給的工錢實在可憐,米萊狄乾脆將所有的錢都交給了海藍,託她去僱人清汙,自己只留下了一點點應急用;幸虧有了泰麗男友魏蓮的貢獻,一年份的清汙工錢是勉強夠了。

只要清汙方面不出問題,高塔家就不會來找海藍的麻煩;海藍也說,會盡量找不同的人來做日工——這樣一來,每個人發病的機率自然就小了。

海藍為米萊狄泡上了自己珍藏的長安茶,二人默默地相對坐了好一會兒。

當天晚上回到家時,米萊狄仔細將房子打掃了一遍,讓它看起來好像又回到了媽媽還在的時光。她的手指從每一件傢俱和物件上摩挲過去,一一對它們告了別。

本想要將茶羅斯拉下權位,如今卻反而變成自己不得不遠走海上……米萊狄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不是最壞的結果。

她會回來的。等她回來的時候,茶羅斯自然會付出代價。沒有人可以侵犯傷害她的家人,而繼續安然無恙地享受人生。

自從得知訊息之後,米萊狄仍舊一動不動。

直到族務處的通知來了,她才開始為離開做準備——因為她現在不管做什麼,都會首先假設紅舅媽的那一雙黑眼睛,正在暗處盯著她;她不能讓紅舅媽意識到,在族務處的通知之前,她就已經知道自己要出海了。

海藍要求高塔家把米萊狄送上去的那一艘紅絲絨航船,是米萊狄仔細挑選過的。

她的運氣還不算完全壞到家,在眾多紅絲絨航船中,它算是一個理想選擇:為了蒐羅探尋異域的珍寶與資源,它的航路主要穿行於暖洋帶,旅途中停靠的島嶼、港口數量也足夠多,此前還有過數次平安返航的經歷——儘管不是每個船員都一起活著回來了。

不過,米萊狄不在乎。

遠方的長空闊海中,有媽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