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雙規”算起,褚時健失去自由已經有六個年頭,回到玉溪,他終於可以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走動了。他最想去的地方,就是位於哀牢山的果園。那時到新平一般是從元磨高速大開門出口下去,到縣城還有近80千米的路途,而二級路正在施工,不好走。新平到果園還有近百千米,大部分是盤山公路,從玉溪下去一趟,這兩百多千米的路途往往要消耗三四個小時。和褚時健腦子裡盤旋著的諸多問題相比,這點兒路途根本不算難題。他很想知道,成立了一家果品公司,它依託的果園到底如何,能保證果品的產量和質量嗎?一個新型的果品公司應該有健全的管理模式,金泰又怎麼樣呢?還有,褚時健對朋友打過包票:“和我褚時健打交道,不會讓你們吃虧。”那麼,自己和朋友的這筆投資是怎麼用的,什麼時候能夠產生效益?

帶著一系列問號,褚時健來到了新平。到果園一看,他不由得心中一驚。褚時佐對果園的管理完全是傳統的農民式管理,這麼大的投資,公司連個財會人員都沒有,一筆筆的花銷,財務上竟然找不到任何憑證。褚時健是一個管理現代化企業的高手,一個對投入產出錙銖必較的經理人,他不能容忍這樣的管理方法。他知道,以這種原始、粗放的管理方法,不可能在短期內還清朋友的投資,更不可能實現自己的創業夢想。褚時健以他特有的簡潔方式提出瞭解決方法,沒想到,碰了壁。“我嘁他請一個會計來,他不同意。我告訴他,一個企業,要有一套管理的規程,他不理解。談不攏,只有分開。雖然他沒有投資,但我們沒糾纏這些,當時就是劃一個範圍,各分一半。他七百多畝,我們七百多畝。”

關於兄弟倆分開經營,當時有各種說法,褚時健把這件事看得很單純,和兄弟情分沒有關係,就是經營的思路和方法不一致。現在到新寨樑子,你很難區分兩兄弟的果園,就在同一片山坡上,高低錯落,連邊界都不太分明。不過褚時健的產品定名“雲冠”,而褚時佐的橙子取名“高原王子”,從名字上看,兩兄弟都有種出高原最好的橙子,種出雲南最牛的果子的決心。

果園分開後,褚時健和馬靜芬沒有了落腳的地方。他們選了位於新寨樑子自己果園山半坡的一個好位置,修建了一座類似四合院的兩層小樓,與兄弟家在對面山頭修的小樓遙遙相對。小樓還沒有修起來的日子,老兩口就住在工棚裡。馬靜芬說:“就是晚上可以看到星星的那種工棚。”

山高月明,哀牢山的夜空,星星比城裡不知亮多少倍。坐在屋子裡看星星,這樣的日子老兩口並不陌生,就算是工棚,比起當年也不知好多少。不同的是,那時候他們是三十出頭的青壯年,而現在兩人年齡相加,已經超過了140歲。還有一個更大的不同,過往的一次次搬家、一次次調動、一次次住“看得見星星”的破房子,都是被動的,由別人決定的。而現在,他們把機會留給了自己,自己把自己“發配”到了山中。他們要開創的,是自己的事業。

同是星空燦爛,看星星的人心情與以前可是大不相同了。

土地並不神秘

很多訪問者懷著悲天憫人之情感慨褚時健從一位“煙王”到一個果農的“悲愴”,但褚時健自己從來沒有覺得當一個果農有什麼掉價的。就算是為生計所迫,他當時也可以有很多不同的選擇,請他去幫助管理企業的人不在少數,而這些企業都有上億的產值。選擇種果樹,可以說和他少年時的經歷、對土地的感情、對自己人生的判斷有著直接的關係,或許,這才是他自己內心深處最長久的心結。在那時,沒有人會和他探討這樣的話題,因為幾百畝果園太小,人們實在很難把它和一個大企業家的事業連在一起。褚時健沒有對任何人談自己的規劃、暢想。他從不做夢,只相信行動。坐看繁星、靜聽蟲鳴的夜晚,褚時健心裡已經開始勾畫事業發展的藍圖。

成立之初,金泰果品有限公司的董事長、總經理就是馬靜芬,褚時健擔任顧問,這個格局,一直延續到現在。不過,褚時健這個顧問不光出想法、出規劃,還出方法。他似乎從看到新平戛灑鎮和水塘鎮的山山水水開始,就在心中規劃出一個大格局,只是這想法是一步步實施的,在它終於變成現實後,人們才明白,對一個大企業家來說,心有多大,舞臺就可以有多大。

可以說,擴大果園面積,承租更多的土地,是褚時健規劃的第一步,用句專業點兒的話說,這叫規模化。金泰公司所屬的果園有兩個山頭,最仞兩兄弟承包下來的主要是硬寨樑子的一千多畝山地,屬於新寨粱子的一地,大部分是分開經營後金泰公司新擴充套件的。2003年,有新的合作者加入了金泰,帶來了新的資金,很快,果品基地的土地達到了2800畝。

硬寨和新寨都屬於水塘鎮,因此這片土地是從水塘鎮政府手中租來的,當時簽訂的合同租期為30年,租金每年28萬元。後來去果園採訪的各路記者,都覺得這是個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價格,其實當初褚家人決定承包這個山頭的時候,它的面貌和現在有天壤之別。水塘鎮鎮長刀文高多年之後對採訪他的南方某刊物記者介紹說:“這片山地是‘雷響地’——完全靠天吃飯的地,當年是鎮辦企業用來種植甘蔗的。由於長期不輪作、土壤板結、肥力差、灌溉水源和設施嚴重不足、甘蔗施肥和管理不到位等因素,甘蔗單產長年在三噸以下,扣除種植成本後,平均每畝田年收入不到80元。給他的租金相當於每畝100元,還賺了20元。”

不管鎮裡的領導怎麼看,新寨村的農民有自己的想法,他們認為,這片山頭世世代代都是他們在耕種,直到1969年,為響應毛主席號召的“農業學大寨”,由當時的水塘公社投資水管、路、電,新寨村民投工投勞,建起了甘蔗林,這片山地才成了鎮裡的。此後這片山地被鎮屬企業佔用,因為一直虧損,新寨村村民們拿不到企業補償的土地租金。現在和金泰公司簽了合同,公司每年付給鎮上二十多萬元租金,這些土地算是真正有了收入。不過這筆錢原先到不了村裡,商到2009年,村裡才從鎮裡爭取到了40%的租金。新寨村的老主任白文貴說:“這裡是我們祖輩的地,我們要把租金全部拿回來才合理。”他的說法代表了大多數村民的意思。

褚時健深矢口農民對土地的情感,從一開始處理土地和水源的關係時,他便要求公司的相關負責人,辦事情要合情合理,各方面都要有好處,事情才能辦得成,才能辦長久。基於這個原則,金泰公司小心謹慎地平衡和處理著與當地政府和農戶的關係。

尋找水源

有了土地,這只是理想照進現實的第一步。

一個2800畝面積的果園,在當地老百姓眼中,儼然一個龐然大物,對於剛剛起步的金泰公司又何嘗不是。總經理馬靜芬雖說當過廠綠化科的科長,但她畢竟只是熟悉園林花木,一個大型果園到底要怎麼搞,還得褚時健出主意。水塘鎮的領導認為褚時健選擇在這裡建果園,必然經過了精心的考量。“有句話是‘衷牢山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長’。以紅河為界的東西兩邊,水塘鎮這邊屬於河西,雨水只往這邊下。”這是當時的鎮長刀文高對《三聯生活週刊》記者說的話。

那麼,水塘鎮所屬的這些樑子真的不缺水嗎?褚時健不相信別人的判斷,在重大的事情上,他從不放手,這是他幾十年管理企業總結的經驗。上山下河,摸排調研,褚時健跑遍了戛灑、水塘交界地段的溝溝坎坎,他那輛越野車在山路上揚起的塵土如一條翻滾的黃龍,久久未消散。沒有路的地方就爬山,野草叢生的甘蔗地很難行走,跟他一起看地找水的人,不得不佩服這位已過古稀之年的老人。褚時健何嘗不累,那段時間,他常常累得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兩頰瘦得出現了深深的豎紋,像兩條長長的酒窩。可是他不敢停下腳步,他心裡著急。他知道,身邊的人並不明白他到底想要建一個什麼樣的果園,這個果園將用什麼方法管理,它將產生什麼樣的效益……實現心中的藍圖,必須打好基礎,對於一位76歲的老人,這也許是他生命中最後的一搏,苦和累算得了什麼?

還有更深層面的東西,褚時健自己都不願去想它,那就是他引以為傲的能力。入獄幾年,失去的最寶貴的東西不是時間,而是尊嚴。褚時健是個高傲的人,他內心強大到不能容忍別人的同情。他不喜歡別人帶著同情憐憫的神情走進他的家門,也不打算把過往的教訓當成一個大包袱扛一輩子,而是要吸取教訓,著眼未來。他知道,給他一個舞臺,他能演出最精彩的大戲。現在,他在為自己搭一個舞臺。

經過調查,褚時健發現,情況和別人的預判完全不同。果園所在的這兩個山頭,歷來沒有充足的水源,這是造成這裡種甘蔗產量低、土地板結的主要原因。因此,要想在這裡建立大型的果品生產基地,解決水的問題必須先行一步。

地處山區,這裡的傣族、彝族農民世世代代靠天吃飯。硬寨樑子的水源主要靠戛灑江,江流蜿蜒,在山下流淌而過,水流豐富時,可以滋養流域附近大大小小的村寨農田,江兩岸植物茂密。新寨樑子的水源則是山下的棉花河。站在山上鳥瞰,這條河如身姿婀娜的少女,在山間穿行,走近它身邊,河水中佈滿礁石,野性十足。這條河和戛灑江一樣,水量大小由老天決定,洪澇和乾涸都可能出現。褚時健認為,農民對抗風險的能力太弱,只能看老天爺的臉色,可對於一個產業化規模經營的農業企業,靠天吃飯肯定不行。

新寨樑子對面更大的山樑上,有遠近聞名的南恩瀑布,這是一個由多級多支瀑布構成的瀑布群,遠遠看去像從雲端流下的天河,氣勢壯觀。在傣語中,“南恩”意即銀色的流水,水源來自哀牢山深處的原始森林,河水清71、流量豐富。褚時健決定從那裡架設引水管道,讓南恩河優質的河水,成為哺育優質水果的乳汁。褚時健的計劃很快得到了實施,從哀牢山到基地的兩條引水管幾個月內就架設起來了,總長18.6千米,投資達到138萬元。這是金泰公司在水源上的最大投資。

和老天爺打交道:未雨綢繆,心無僥倖

管道剛架好,天災降臨了。2002年8月14日,暴雨引發了哀牢山中一場嚴重的泥石流災害。地點就在戛灑江西岸、哀牢山東麓的水塘鎮。肆虐的泥石流造成了33人死亡,23人失蹤,2438戶農民的房屋不同程度損毀,大批正在生長的農作物被石塊和泥漿掩埋。泥石流還衝毀了公路、溝渠、涵洞、橋樑和林地。新寨村在這次災害中損失慘重,17人失蹤,土地減少,道路中斷,引水管道也有大段不知去向,村莊一片狼藉。災情嚴重,省地縣的三級領導都到了現場,省裡還劃拔了專項救災款,但短時間內解決不了村民們面對的諸多難題。這個時候,同樣受災的金泰公司,拿出了幾十萬元贊助,用於鋪路和修復引水管道。此舉無疑是雪中送炭,讓當地的村民看到了一個充滿善意的企業家,為今後解決雙方面對的諸多問題打下了一個良好的基礎。

修建哀牢山引水管道只是解決水源問題的一個步驟。在整個園區的規劃中,除了土地租金,耗資最大的部分就是水利沒施,可見褚時健對水源的重視程度。新寨樑子從棉花河接來的引水管道原先只有一根,土地面積擴大後,增加為三根。果園在棉花河的取水點位於一個叫邦邁的小村寨,到果園有十幾千米的路程。褚時健讓公司把引水管沿路比較大的魚塘都承包了下來,這樣一來,豐水時節,魚塘裡都能灌滿水,成了蓄水池。雖然每個魚塘的水量有限,但進入雲南三四月旱季以後,儲存的水有時能補充河水引水的不足,解決大問題。此外,果品基地內,新建和擴建蓄水池六個、總容量達26萬立方米;在園區內安裝灌溉用備型輸水管道58.3千米,安裝微噴灌設施2400畝,鋪設微噴管道52萬米。這些設施大部分是在基地建設的初期就開始施工的,此後逐步完善。

到2014年,基地的蓄水池達到了八個,蓄水總量達到50萬立方米,引水管道也增加為五根。累計算來,褚時健用於解決水源和灌溉設施的經費高達400萬元。這在金泰公司的投資中,無疑是一大筆開銷。在一些人看來,多少有些大動干戈。可褚時健知道,和老天爺打交道,必須要未雨綢繆,存不得半點兒僥倖。

果不其然,2009年,雲南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一直到5月,滴雨未下。省會昆明,供市民飲用的水庫庫容量降至最低值,市區部分實行了限時供水。哀牢山中,旱情同樣嚴重,新寨樑子腳下,棉花河已經接近乾涸。硬寨山頭下,戛灑江寬闊的江面縮成了一條小河,裸露出大片的河灘地。這時正值果樹掛果、固果的關鍵時候,果園緊急投入60多萬元,購置了抽水裝置,將戛灑江水引上350米高的山頭,就這樣,每戶種植戶的用水仍不能滿足,用水形勢十分嚴峻。

基地尚且如此,位於半山上村寨裡的百姓可想而知,水管抽不上水,家家戶戶都要到山腳的江裡取水,人畜飲水都供不上,農作物的灌溉更難解決,田地早就乾裂如龜背。這時候,新寨村的支部書記又找到了褚時健,他說:“我知道你們的水也不夠,但沒辦法了,老百姓連喝水都困難了,在下雨之前,能不能給我們用點兒水?”褚時健的回答十分簡單:“可以。”此後雲南連續五年大旱,新寨村又找基地幫忙,將村裡原來2寸的水管換成4寸,褚時健也同意了。這次為村民改水管,花費了近30萬元。

“按褚大爹的辦法做”

在當地農民眼中,褚時健——這個看起來和他們一樣的老者,是一個說話算話、答應了肯定就會辦的人。實際上,當地大多數農民並不知道褚時健過往的輝煌,甚至在果園因為褚橙出名之前,他們都不知道褚時健為何許人也。而現在,只要停車詢問,路邊小販、放學孩童、田間老農都會告訴你:“褚大爹?知道知道,順著路走,往右轉……”

我們在哀牢山恩水公路邊一家小店吃飯時,小店老闆得意地告訴我們:“那邊的褚大爹都來我這裡吃飯,還誇我們山茅野菜做得好吃。”可見褚時健已經融入了當地的生活,成為當地百姓尊敬的長者。

2014年5月23日中午,在離果園十多里的公路邊一家叫“小西二”的農家飯店裡,褚時健和鎮裡的領導陪一位省裡來的官員吃飯。那些天,這裡氣溫高達40攝氏度,大中午的在路邊小店吃飯,並不是一件愜意輕鬆的事情。半截牆的飯店裡,木桌板凳,粗茶淡飯,吃飯的人卻並不在意,吃飯中間一直在熱烈談論的,是如何安置和補償遷移農戶的事情。過後我問褚時健:“是你們基地遷移的農戶嗎?”他回答:“不是,這是當年修水庫的時候遷移的,十多年了。我只是幫他們說說話,看國家能不能多給點兒補償,這些農民的生活太艱難了。”

一席話讓我想起了二十年前,在被問及關索壩的選址時,他說過,他是農民的兒子,知道土地對農民的重要,知道現在良田越來越少了。他們有能力削山頭修工廠,就可以省下一些好地。記得我當時忍不住說:“這是一位總理的情懷,而不是企業家的,企業家追求的是利益的最大化,這多出來的幾千萬投資他們肯定是不願意的。”褚時健當時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手中掌握的是國有企業的錢財。現在,時過境遷,他只是一個私營企業的主人,但他的心中,仍有著相同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