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時以後,每個人的提包都拿到了房間,只是手機都被沒收了。我的提包似乎原封不動,他們還專門說了句,記者的東西他們沒有檢查。果真沒檢查嗎?天知道,但我的手機的確還在。我心裡清楚,我沒有去辦理什麼過境手續,收我的手機沒有道理。

我認為,眼前最要緊的是通知集團領導。我的第一個電話是打給值班的何小平主任,我請她立即向董事長字國瑞彙報。我提醒她,我們到紅河是告知了廠裡的。事情緊急,從電話裡,我都可以聽出何小平的慌張。第二個電話我打給了集團法律顧問馬軍。聽了我在電話中所說,馬軍大吃一驚,他說:“你怎麼這麼沒有頭腦?他不能去這些地方,我早就提醒過他們的。”我說:“我並不知道,但應該想到,不過事情已經發生,責怪誰都沒意義,你是法律顧問,該怎麼做你清楚。我只是第一時間讓你知道真實的情況。”第三個電話我打給了朋友孫文剛,希望他替我去看我媽媽,元旦帶她去吃烤鴨。別的事情一時想不過來,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是什麼情況。

打完這三個電話,我心裡開始坦然起來。

我把電話給了李霞他們,讓他們用這個手機給家人報個平安。

我十分感謝褚時健,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還能對看守我們的公安說:“小先有病,你們要安排醫生給她看病。”

第二天,來給我打針的小護士悄悄問我:“我看你不像壞人,怎麼他們說你們是壞人,不準和你們說話?”我也小聲說:“不讓你和我說話就不要說,不過我絕不是壞人,你放心。”

被幽禁的五天

“褚時健在河口被抓了……”我想過這個事件可能會引起轟動,不過到後來我看到和聽到關於此事的各種版本時,還是被驚得瞠目結舌。那是後話,眼下,就在河口賓館的房間裡,看著窗外濃密的亞熱帶植物,想著自己幾次河口之行的不同際遇,心頭湧起了“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感慨,這種悲涼不是為自己,而是為我隔壁房間那位孤獨的老人。

因為幽禁,日子變得冗長而拉雜。我們不能到別人的房間,小丁和張師傅在走廊的另一頭,甚至都見不到。李霞真是個好姑娘,本來和愛人出來玩的,現在滯留在房間裡,彼此還見不上面,她卻表現得十分平靜,並沒有抱怨、後悔或坐臥不安。我想這是因為內心坦蕩,我毫不謙虛地說,就像我,因為坦蕩,我也平靜地面對到來的一切。

褚時健一個人在一個大房間裡,我每天徑直走進他的房間,和他聊天。他表面上仍是波瀾不驚,說話的語速和平時沒什麼不同。但我知道,他的平靜和我們不同,事情畢竟因他而起,他要面對的比我們複雜幹倍萬倍。何況在這個時期,他的老伴在河南沒有音信,兒子流亡國外,女兒又讓他體會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涼。家破人亡,面臨牢獄之災,他的心境想必十分糾結和複雜。

我小心地問他:“你真的能坦然面對中紀委的審查嗎?”他說:“我說得清楚。”

就這幾個字,我的心徹底放下了。我相信他,就像相信我的父親。記得“*****”鬧得最熾烈的時候,爸爸從北京辦的軍隊學習班被送回了昆明,他們這些當年的酋長,因為“站錯隊”要被送到以嚴酷著稱的盤溪學習班。在他們揹著自己的行李,坐上大卡車被送走之時,我混在人群中大叫:“爸爸,一定要活著。”爸爸回過頭來,眼睛裡有種金屬的光澤,他說:“我不會死,雪山草地都走過來了。”我一直記得父親的話,一直到兩年後他平安回來。

此後的兩天,我們接受了省裡來人和北京來人的詢問。我很客觀地講了來時一路的情況,很明顯,這和逃離國境沒有關係:從地點的選定到中途的變故,整個事件有著太多的偶然,不可能是一次計劃周密的出逃。再說褚時健等人都是用自己真實的身份證辦理的短時過境手續,有這樣愚蠢的逃犯嗎?我心裡清楚,這只是一個契機,讓調查人員在跟蹤了很長時間後,終於有了拘捕他的機會。

我還知道,在我被帶走問話後,因直到中午還不見我回來,褚時健要求他們注意我的身體,因為我當時是個身體虛弱的病人。中紀委辦案的同志告訴了我這個事情,並且熱心地提供給我一個治胃病的藥的名字,可惜我沒有記住。

1997年1月1日晚上,褚時健告訴我:“我們可能很快就要被帶走了,你們沒有什麼事情,可能會讓你們回家的。”我看著他的眼睛,問:“是什麼,雙規嗎?”

褚時健也不清楚,說:“可能是。”

“那咱們什麼時候才能見面?”

褚時健想了想,說:“兩個月吧?要是雙規,時間不會長。”

我心裡似乎有個聲音,讓我衝口說出這樣的話:“你可能要做好更長時間的準備,說不定是兩年。”一語成讖,我再次見到他,是在兩年後的法庭上。

褚時健沉默了一會兒,說:“本來想認你當女兒,馬老師和映群都同意,但時間不合適,就沒告訴你,現在看來還拖累了你……”

我打斷了他的話:“百年修得同船渡,這是緣分。下次見你,我會叫你爸爸。”

也就在這時,一群人走了進來,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令狐安。在眾人的目光中,我離開了褚時健的房間,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和他單獨說話了。

折翼滇南

1月3日上午,我從窗子裡看到我們來時乘坐的克萊斯勒公羊汽車,還有一輛日本越野車。我知道,褚時健、丁學峰、張啟學就要被帶走了。

我和李霞不顧看守人員的阻攔,奔到了賓館大堂口,目送他們離開。一位當地的幹警突然走上前,對將要上車的褚時健說:“廠長,不管出了什麼事,我們都感謝你,你給我們地方造福了,老百姓不會忘記。”

河口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長把我們剩下的四人召集在一起,告知我們:“你們可以回去了。”陳紹牧問:“現在嗎?”副局長回答:“三點以後。”我說:“扣留我們五天,要給我們一個說法。”

副局長的回答讓我們差點兒笑了:“你們找我要說法,我們三十多個幹警節日不得放假,守著你們,我找誰去要說法?!”

三點以後,我們離開了河口。從那時到現在,17年過去,我再沒有到過這個邊陲小城。

當天晚上,我們住在彌勒菸草公司的小賓館,併為李霞買了一個生日蛋糕。直到這時,我才感到自己眼中聚滿了淚水。只是它不往外流,而是流進了心底。

1月4日,我們回到昆明。見到的第一個人,是律師馬軍。

1月5日,我如約到機場接人,在機場見到了中國作協黨組副書記王巨才,他興沖沖地告訴我,他一直想見褚時健,感謝玉溪捲菸廠對延安菸廠的支援和幫助。我無語。

高洪波敏銳地發現了我的異常,把我叫到一邊,我簡單地說了情況,他的神情一下子凝重起來。

汪曾祺笑眯眯地問我:“小先,我的畫你送給廠長了嗎?”我說:“早送到了。”他又問:“我們今天就可以見到他嗎?”廠接待科科長王道平說:“廠長已經退了。”汪老不解:“退了就不能見了?那不更方便嗎?”

從機場到玉溪,我一直無語,我想到,在廠裡、家裡、單位裡、朋友中,我還有多少次要回答這樣的問題,要多少次面對人們的質疑。我抖擻精神,要來的,都來吧。

一到菸廠,我先見到了字國瑞董事長,向他彙報了情況,然後見到了副董事長黃某某、總工程師李振國。

在廠裡,每一個見到我的人,神情都有些異樣。我不解釋,不聲辯,我沒有這個義務。只有汪老除外,他是我的忘年交、恩師呀。他把我叫到房間,問我:“到底出了什麼事?”我突然間有種想哭的感覺,從這件事發生到現在,我很堅強、很理性,連褚時健都說:“看你處理這些事情,不愧是軍人之女。”但當著汪老、高洪波這些朋友的面,我有了想哭的感覺。

聽完我的簡述後,汪老沉默了。一個小時之後,王道平跑來告訴我,汪老找不到了。

我們四下裡尋找,在紅塔酒店21層旋轉餐廳的一個角落裡見到了他,他獨自一人在喝酒。我一直不知道汪老當時的心境,一個文人,對一個只見過幾面的企業家,怎麼會有如此深厚的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