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時健等人一共在美國考察了四個星期,從美國東部歷史悠久的菸草種植基地弗吉尼亞州到總部設在紐約的菲利普·莫里斯公司,再到西部的加利福尼亞州,他帶領技術人員認真細緻地學習美國菸葉種植的每一個環節,從選種、栽種、施肥,到最後的採摘,都記得非常認真。有疑問的地方,美國人都會耐心而誠實地告訴他們,或者,他們會請教左天覺。

褚時健發現,美國每戶菸農都有一本指導他們怎麼種植的小冊子,如果誰家不按這本小冊子的指導進行種植,誰家的煙就沒有人要。他想,這就是科學種田的標本了,什麼時候中國的菸農也這樣就好了。

褚時健說:“去美國一看,看到美國菸葉,我們總算搞清楚了什麼才叫成熟。人家在田裡的菸葉確實養得成熟多了。如果不去美國看看,雖然從左天覺那裡也能瞭解不少,但心裡還是感覺不踏實,而看過之後,踏實了、有譜氣了。我說這個我們做得到嘛,種稀點兒,肥料按規矩來,成熟度養夠,這個我們有辦法嘛,所以,照著人家那樣來,心裡有譜氣了,膽量也就來啦。”

美國之行讓褚時健大開眼界,也備感興奮。他羨慕美國的市場經濟,企業用錢什麼都能在市場上買得到,菸葉、束絲、盤紙、鋁箔等,都不需要國家來調撥和控制。褚時健骨子裡流淌的,是市場自由競爭的血液。他看到市場自由給了美國無窮的機會,也給美國帶來了財富。美國的富庶比他之前想象得要強得多,普通人家也有很漂亮的房子,並鋪著華貴的地毯,而他們又是如此好客。在一家農場,農場主人招待他們,並耐心地詢問他們的需求,農場女主人的優雅與真誠也給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技改三大難題

到歐洲和美國考察過後,褚時健已經完全掌握瞭解決這兩大問題的“藥方”,他越來越自信了。接下來就是如何找到機會來實施他的想法。他決心雙管齊下,兩面突破。

但是,裝置引進的難題有三個:

一是外匯。中國是一個外匯嚴格受管制的國家,任何企業都沒有持有外匯的資格,而且,這個時候的玉溪捲菸廠也沒有創收外匯,所以,外匯需要求助政府,而這個時候政府的外匯也是非常緊缺的。雲南省每年的外匯收入,主要由土特產、礦產出口創得,大約每年1000萬美元左右,但全省的外匯支出這麼多,因而,實際上雲南省也不能解決褚時健面臨的外匯問題。

二是外匯指標。即使你能想辦法搞到外匯,但計委有使用外匯的指標,沒有這個指標,有外匯也花不出去。

三是裝置引進更新需要上級部門的批准。玉溪捲菸廠的裝置引進,不僅需要雲南省輕工廳、雲南省計委,還需要雲南省政府來批准。

解決這三個問題往往是身心俱疲的公關大戰,大多數企業都望而卻步了。不過,像褚時健這麼堅忍的人,即使再多幾個難題,他也會執著地解決。

籤“軍令狀”

從歐洲回來後,褚時健就一邊琢磨一邊等待。這個機會終於在不到半年的時間內就來臨了。

1984年下半年,他得到通知,參加雲南省計委、輕工廳等幾個廳局關於使用外匯進行技改的會議。原來,國家為了搞活大中型國有企業,對技改資金實行大額外匯貸款。凡有外匯償還能力的企業,都可以申請外匯貸款來引進國外的先進裝置。

褚時健當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他和玉溪捲菸廠的領導班子開會,決定申請1000萬美元額度的貸款,這樣就能夠引進一條德國的制絲生產線,再加幾臺英國的卷接機。當他帶著總工程師李振國從玉溪趕到昆明後,發現竟然還有外匯貸款額度沒人敢要。於是,他臨時決定把申請的額度從1000萬美元增加到2300萬美元,所有沒人敢要的額度他全部攬了下來。這讓現場所有人都大為吃驚,包括主持會議的副省長朱奎。

省計委的領導直接問他:“老褚,你要這麼大的額度,賠得起嗎?怎麼賠?”褚時健寸步不讓:“再批幹把萬美元,我也敢要。”引進MK95的經驗和在歐洲的考察,讓他信心十足。

但玉溪捲菸廠的申請還是被壓了下來,誰也不敢給他們批這麼大數額的外匯貸款。

一起去申請貸款的還有昆明捲菸廠的領導,有趣的是,他們相互提醒對方,褚時健建議對方多申請一點兒,機會難得;而對方卻善意地提醒褚時健,這麼大金額的貸款,風險太高,如果還不了要負責任的,建議褚時健少要點兒。最後,這家菸廠要到800萬美元的時候就不敢再往上要了。這個時候,玉溪捲菸廠已經完成了對昆明捲菸廠的全面超越。

外匯貸款的報告擱淺讓褚時健有點兒沮喪,但他並不是一個容易失望的人,也不會輕易放棄。甚至在雲南省計委已經遊說得口乾舌燥時,他依然不肯放棄。看來,只有從更上層入手了,他幾乎是在朱奎去參加另一個會議的路上堵住了他,力陳自己的理由,尤其是引進裝置後會產生的經濟效益。終於,非常敏感的朱奎被褚時健打動了,他同意臨時召開一個短會來解決問題。

這個短會也並非一帆風順,儘管朱奎已經站到了褚時健這邊,但云南省計委和輕工廳的領導還是認為,褚時健的申請額度太大、風險太高、過於草率。雙方僵持不下,在朱奎的協調下,最後以褚時健立下“軍令狀”的形式收場,會議同意褚時健申請的外匯額度,但他必須保證按期還款和實現稅利增長。褚時健提筆寫下這樣一張保證書:“保證三年還清外匯貸款,稅利每年遞增一億元。”

裝置革命:新舊之爭

在外匯貸款確定之後,在簽訂使用外匯貸款的協議時,又一個令人不解的問題冒出來了:褚時健希望能夠用這筆外匯對玉溪捲菸廠的裝置進行一次全新的、大面積的改造,引進西方國家目前最先進的裝置。但云南省計委和輕工廳的領導傾向於認為,不必一次性到位地購進全新的裝置,而是可以購買已經被西方發達國家淘汰的裝置,因為即使是這些裝置,在國內仍然是先進的。他們認為,引進舊裝置不僅能節約大量外匯,解決外匯不足的問題,還能讓技改工作得以順利實施。

有一位領導這樣說:“你們引進80年代最先進的技術裝置有點兒脫離實際,那些比你們先進的廠子,條件比你們好太多,他們也只敢引進發達國家五六十年代的裝置。”他以帶點兒教導的口吻對褚時健說,“還是跟別人學著點兒,這樣保險一些。”但褚時健不為所動,他認為舊裝置雖然可以節省一些外匯,但是質量難以保證,如果買回來後經常發生故障需要維修,就很難達到提高生產質量和效率的目的。既然花這麼多錢,就應該考慮得更加長遠一些,使引進的裝置至少在未來1020年不會被淘汰。

褚時健以德國豪尼公司最新的生產製絲裝置為例,他說,這套最新的制絲裝置,日產能可達到五噸,使用效率高,有效作業率能達8090以上,與其他裝置生產的菸絲相比,吃味更醇和、香味更濃、色澤均勻、有油潤、梗絲膨脹率高,還能降低菸葉消耗,每箱能夠降低消耗1.9公斤,全年可降低消耗76萬公斤,單是原料節省出來的價值每年就高達380萬元。目前正是原料緊缺的時候,把這些節省下來的原料加工成市場上緊俏的香菸,實際上這臺機器的成本就收回來了。

但有關領導還是不為所動,裝置引進再度擱淺。

褚時健也不肯善罷甘休,之後的兩個月,他坐著自己的豐田車不斷往返於昆明和玉溪之間,儘管大多數時候都是徒勞,但“跑專案”已經成了他的首要工作。關鍵時刻還是朱奎幫了忙,在綜合權衡利弊後,他選擇了支援褚時健,這場險些“流產”的裝置革命峰迴路轉。

朱奎支援褚時健,既因為褚時健陳述的理由,也跟這些年他和褚時健打交道對他很瞭解有關。他發現褚時健不但是個樸實勤懇、事業心強的企業家,而且具有一般企業家所不具備的卓越的遠見與堅忍的性格。為跑這個專案,褚時健可沒少找朱奎,有時辦公室找不到人,他就直接去會場,會場找不到人,他就到朱奎家門口等,然後兩個人慢慢交流,並在這些交流和經歷中漸漸把對方視為知己。

引進裝置,確立領先地位

在外匯貸款引進裝置的合約落定之後,雲南省把分散到備州市和其他行業的外匯配額全部集中起來,2300萬美元的鉅額外匯全部交給了玉溪捲菸廠。

褚時健選擇速戰速決。

面對著可能是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最大的一筆裝置引進專案,日本、英國、德國、義大利、法國等世界各國的製造商都聞風而動,並且展開了激烈的競爭。褚時健有意讓他們競爭,這不僅能夠使價格降下來,還能在競爭中釋放出更多的資訊。

他帶領著技術隊伍輪番和這些廠商談判、選型、確定需要改造的部位,在比較了日本、英國和德國的制絲裝置的優劣後,他決定引進德國豪尼公司的裝置。他認為,日本的裝置耗能多,佔地面積大,而英國的裝置價格雖低,但效能不夠穩定,菸絲膨脹率偏低,色澤也不理想。

此外,他用這筆外匯從英國、義大利、德國、荷蘭、日本引進了100多套在當時具有世界一流水準的卷、接、包及制絲生產線。

在訂購了這些裝置之後,褚時健明白時間就是金錢和稅利,比如,那臺英制MK95,每天的產值八萬元,稅利六萬元,因而,他要求把供貨的時間儘量摳得緊一些,同時要求玉溪捲菸廠的技術人員儘快熟悉新裝置。在派技術人員前去訂購選型的時候,他就要求他們熟悉安裝,而當對方專家來安裝和除錯的時候,工廠操作人員也作為助手參與進來,為的是讓他們儘快熟悉裝置,縮短磨合期。訂購的義大利CD公司的七臺X1型包裝機組,因為義大利工人罷工而不能按時從海港起航。在他的強烈要求下,這批裝置選擇了空運,投產時間提前了兩個月。而那批從德國訂購的制絲裝置,在德國專家來到玉溪的時候,它們已經全部裝好,只等開機除錯了。

隨著這些機器一起來的,是不同國家、不同膚色、形形色色的外國專家,有七八十人的規模,分屬不同的裝置製造商,大有“八國聯軍”的架勢。他們有的是來幫忙安裝,有的是除錯機器,有的是技術指導,還有的是定期來檢視機器運轉情況的。這些外國專家體驗著這裡熱火朝天的生活,他們擠在山上專門為他們建造的小房子裡。為了打發枯燥的業餘生活,工作之餘他們聚在一起大喝啤酒。褚時健讓工作人員儘可能地滿足這些外國專家的生活需求,以便讓他們在這裡能夠開心地工作和生活,啤酒隨意喝、免費喝。他喜歡這些專家,尤其是他們的敬業和誠實,他經常找他們請教和討論問題。之後的十年裡,由於玉溪捲菸廠每年都有裝置要更新,外國專家的到訪絡繹不絕,“八國聯軍”的局面一直到褚時健離開“紅塔”時才結束。

這次史無前例的大規模的菸草技術裝置引進,使玉溪捲菸廠的裝備水平一舉達到了世界水準,成為國內技術裝置最先進的捲菸廠,過濾嘴香菸的產能增加到年產70萬箱。它一舉超越並取代當時排名第一的上海捲菸廠已是指日可待,不可阻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