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山中歲月(第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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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孩子都來了,我不能讓她們餓死。”褚時健時時刻刻提醒著自己。他細細盤算,自己一個月工資22.8元,妻子12元,兩個人是34.8元,三個人吃飯,每人每月8元的伙食費,總共24元,還剩下10.8元,要包括其他一切花銷,生活起來很緊張。但是一家人能在一起,他覺得自己比別人還是幸運些。他知道,妻子執意從昆明跑過來當山民,是怕他一個人挺不過去。既然來了,他就有責任讓妻子孩子過得好點兒。
褚時健的屋子在半山坡,沿小路下山,百米開外就是紅河,每天出工都要經過。望著滔滔江水,褚時健常常想起故鄉的那條江。
一天,褚時健翻騰自己帶下來的破木箱,不知怎的,從一堆破爛中翻出了十多個釣鉤,這是當年在玉溪釣魚時留下的。他如獲至寶,連聲說:“天無絕人之路,有這個我就不發愁了。”
有鉤沒有線,他把線衣拆了一件,兩口子一起扭線。天黑後,褚時健到江邊去下釣鉤,第二天天剛亮,他就跑去看看戰果,好傢伙,鉤住了四五條長長的魚。褚時健對妻子說:“這個買賣好整嘛!拿得來魚,我們就有了一條出路。”
此後,他差不多天天去釣魚。晚上下鉤,天不亮就取回魚養在小水溝裡,傍晚煮魚湯喝。他說:“那個時候,人要千很重的活計,只有稀飯充飢,那麼多人得水腫病,我們家一個都沒有得,想想真要感謝魚呢。”
農場的“右派”和勞改犯不一樣,工作範圍劃定了,節假曰可以到縣城裡去走走,買東西,趕集。
褚映群這孩子在苦難中長大,懂事,從不對父母提什麼要求,只有元江城裡那兩毛錢一杯的甜水,是她進城一趟唯一想著的東西。褚時健的預算裡,每次都留兩毛,這也是他唯一能給女兒的。
有一次到縣城,碰上賣三塊五一斤的高階糖。所謂高階糖,就是有糖紙包著的奶糖。這在當時的小縣城裡是個稀罕物,買糖的隊伍排了很長。映群再也走不動了,眼睛直直地看著那些糖塊。
褚時健告訴女兒:“那個糖有什麼好,粘在牙齒上揪都揪不斷。”
可映群就是不肯走。兩口子商量了半天,一咬牙排上了隊。就在隊伍裡,兩人還在猶豫,褚時健對妻子說:“這要喝兩毛一次的甜水可以喝多少次呀。”馬靜芬看看女兒那渴望的眼神,不忍從隊伍裡出來。最後,兩口子下了狠心,給女兒買了一次糖,這是褚映群那些年得到的“最高階的禮物”。
家人:巨大能量的原動力
在勞改農場,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幹活兒。當時農場的一千多名“右派”,都幻想能用自己的勞動,換取早日“摘帽”的資格,褚時健也不例外。正是抱著這樣的幻想,他一個人幹幾樣工作,頂好幾個勞力。
1960年,元江碰上了百年不遇的洪水,從上游林區衝下來的泥沙中,裹挾著許多原木。這些木頭最長的有十多米,直徑大約三四十厘米。褚時健領著他的組員來到江邊,他打算下水撈木頭。這時的元江水面比平時寬了十多米,湍急的水流打著漩兒,濺起的波浪都是紅色的,水聲大得說話都聽不見。遠遠看去,峽谷裡的江流就像一條翻騰的紅龍。大家夥兒都被暴怒的江流驚呆了。在這種江水裡撈木頭,這想法實在太瘋狂了。
可褚時健太想要這些木頭了,副業組烤酒、榨糖、搭工棚都需要木材。他深信自己的水性,他讓別人在江邊接應,自己一人下到江裡。從上午九、十點鐘一商到下午,連午飯都沒有吃,褚時健拖出了十多根原木,累得頭暈眼花。
“一直到下午四點,又餓又累,我已經上岸了。這個時候,一根大木頭漂了下來,有十來米長,四五十厘米粗。我告訴我們副業組的兩個人,我下去拖出這根就走。我推著木頭向江邊遊,離岸還有20多米的時候,我發現不好了,江水開始打漩兒,我當時全身的力氣消耗完了,只有放棄木頭了,心想快點兒游出來。”可是這時,褚時健已經被木頭帶進了漩渦。江邊人們的呼喊,他已經聽不見了。褚時健說:“人哪,有時候家庭情感會產生巨大的力量,我看著出不來了,腦子裡浮現出她們兩個。我最過意不去的事情,就是把她們丟在這兒,我死了不要緊,她們今後日子怎麼過?一想到這個,我突然有力量了,水流剛把我衝到一塊岩石上,我一把抓住了石頭,水頭就折過去了。如果沒有這一秒的靈光一現,我肯定出不來了。”
半個小時後,褚時健才搖搖晃晃地從灘上爬了起來。這一幕,他沒有告訴自己的妻子。他說:“我這一生,好幾次遇著要死的坎兒,最後關頭,還是對家人的牽掛讓我選擇了生。”
有些人喜歡承諾,因為有人看重承諾。馬靜芬說:“我從來沒有從他那裡得到過任何承諾,但我清楚,這個男人是個可靠的人。同樣,我也沒有給過他什麼承諾,我們那個時候的人,不靠這個,就憑相互的信任,託付一生。”
2013年10月19日,褚時健回憶起那些年月,說:“我們那個地方環境苦,但景色很美,最困難的三年,就靠我下河釣魚,靠全家人上山採野菜、挖竹筍,一直堅持到1961年。按人家的說法,這是叫花子養鸚哥——苦中作樂。後來,我們全家到電影院觀看電影《天雲山傳奇》,那晚,全家人都哭了。”
畜牧場副場長:餓肚子的高山牧馬人
1961年,褚時健終於等到了“摘帽”的訊息。這一年,全國的幾十萬“右派”中,已有十多萬人先後摘了“帽”。
雖然對自己怎麼當上的“右派”心存疑問,但褚時健仍然渴望著“摘帽”的這一天。可當這一天到來時,他發現,生活從1958年12月拐了彎之後,再也不可能回到原來的軌道。這是一條單行道,沒有回程車。
不過,他的境況還是有了些變化,他被任命為新平縣畜牧場副場長。
褚時健一家離開了紅光農場,走進了磨盤山中。
磨盤山因山頂平坦,形似磨盤而得名。那是杜鵑花開滿山間的時候。火樹杜鵑頂著一團團花朵,遠觀如簇簇燃燒的火把。山頂風大,草場上遍佈鵝蕾和淡藍的色彩,整個山谷美不勝收。當年,褚時健和老伴就在這裡當牧馬人。
現在,如果從新平縣到磨盤山,路上可以看到醒目的標牌:磨盤山國家級森林公園。可當年褚時健舉家搬遷時,這裡人跡罕至,偌大的高山草場,只有畜牧場一個單位。
畜牧場有七十多名員工,養著幾百只高加索綿羊,還有荷蘭奶牛和二十多匹高加索馬。別看草場面積大,但地勢高峻,風勢凜冽,牧草談不上豐茂。縣裡每年給牧場分配40萬斤草料,遠不夠牛羊吃飽。褚時健說:“那個時候,人沒糧食,餓得瘦條條的,牛羊吃不飽,不起膘,和人一樣,沒有一點兒多餘的脂肪。”他迫切地想改變畜牧場的現狀,把周圍的溝溝坎坎、大小山頭都跑遍了,也沒想出好辦法。他不明白,條件不具備,憑什麼要引進這些遙遠地方來的牲畜?
畜牧場幾十號人,在如此空茫的山中,幾近於無蹤無跡。風乾物燥,磨盤山年年山火不斷,山上大大小小的野生動物也對農場的牛羊形成了威脅。上級給牧場配發了槍支,褚時健扛上槍,巡山成了他的主要工作。
馬靜芬終於回到了本行,在山村小學當上了教師。這個熱愛大自然、鍾情花花革草的女人,在生活的重壓下,已經喪失了愛美的能力,當年的浪漫情懷被一點點從心中擠出,剩下的只有“活著”,一家人在一起平安地活著。1992年,她擔任雲南省插花協會會長,一件取名為《歡樂的火把節》的插花作品獲得了全國大獎,那是用雲南山地滿山遍野的火把果為主材設計的。從這件作品中,可以看出磨盤山留在她心中的痕跡。
轉戰堵嶺農場:又一個“爛尾工程”
果然不出褚時健所料,沒過多久,這個畜牧場垮了,褚時健一家搬到了新平堵嶺農場。這是一個移民農場,安置著當年從玉溪遷來的兩千多口人。褚時健到的時候,農場走得只剩下四百多人。又是一個“爛尾工程”,褚時健感慨:“當時的政策越來越不講理了。這些專案為什麼搞,能不能搞下去,怎麼從來沒有人認真想過?”
其實,比亂上專案更可怕的,是這些專案所涉及的人,專案可以一紙命令撤銷,人呢?
大時代湧起過多少大風潮,普通人的命運就這麼被安排、被遺忘……
農場只能種苞谷,收的趕不上吃的,所謂“******”已經過去,可農場職工仍在鬧饑荒,肚子裡沒有油水,大人孩子走路都發飄。
剛到任的副場長褚時健,面臨的又是吃不飽肚子的問題,不過這次不是一家三口,而是整個農場的職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