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找了一條門路,下河摸魚,上山打麂子。最多的一個月,我給食堂扛回了六隻麂子。”

還有一次,褚時健從江裡摸上來一條12公斤的鬍子鯰,足有兩米長。當地的傣族人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魚,他們抬著魚回農場的時候,引來了一路的圍觀。

最讓褚時健得意的是,他一槍撂倒了150米開外的兩隻麂子。“我一直等到小麂子和大麂子成一條線的時候才開槍,子彈從小麂子的肩胛骨穿過,直接進入大麂子的胸口。”這件事在傣族老鄉口中被傳成了神話,多年以後還有人記得。

半年,僅僅半年之後,堵嶺農場也要搬遷合併了。當時的縣委書記叫普朝柱,他後來成了雲南省省委書記。他是褚時健參加邊縱時的戰友,在地委時又是褚時健的上級。合併搬遷的命令是普朝柱宣佈的,他徵求褚時健的意見,問:“老褚,你有什麼打算,是跟到漠沙農場還是換個地方?”

從玉溪到元江,再從元江到新平,褚時健的家,可以稱得上家徒四壁,一無所有。幾隻破舊的木箱就裝著所有家當,沒一樣值錢的。他再也不願拖家帶口地打游擊了,不為自己想,也得為妻子孩子想想吧,況且女兒褚映群已經到了上學的年齡。他對普朝柱說:“農場就算了,能不能幫我安排個固定點兒的工作?”

普朝柱說:“縣裡的曼蚌糖廠缺個副廠長,不過虧損得一塌糊塗,你願不願千?”

褚時健毫不猶豫地說:“幹!”

扭虧為盈:糖廠副廠長創造的奇蹟

1963年,褚時健到新平縣曼蚌糖廠擔任副廠長。

1965年,新平縣產業佈局調整,曼蚌糖廠關閉,廠裡的職工都轉到了新廠——戛灑糖廠。

在褚時健的記憶裡,它們就是一個廠。褚時健的幹部履歷表上也寫著:1963年—1979年,雲南新平縣曼蚌糖廠副廠長。

糖廠就在戛灑鎮上,有一百多名員工。別看廠子不大,這在地處哀牢山腹地產糖區的新平,也是個數一數二的國企。糖廠靠近山腳,用溪水做動力,榨甘蔗汁熬紅精。糖渣可以用來釀酒,糖和酒是主要產品。

糖和酒,對褚時健來說太熟悉了。他從小在家鄉就烤酒,在農場又熬過糖,他覺得,自己來搞這個廠很有“譜氣”。當時糖廠並不賺錢,平日裡百多號人,榨季加上臨時工可達兩三百人,一年幹到頭,反而虧損20萬。縣裡沒有錢補貼,都是靠省財政負責平衡。對於一個基本沒有工業的特困縣,這也成了領導的一塊心病。

褚時健的介入,還是從摸清情況開始。他發現,糖廠所用的榨糖工藝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據說已經有三千年歷史。土灶上有從大到小的八口鐵鍋,最大的直徑一米多。燒鍋用的是木柴,水磨碾過的甘蔗汁倒進鍋裡熬。因為怕熬煳了,工人們需要一邊燒火一邊攪鍋,勞動強度非常大。褚時健算了算,出1公斤紅糖用12公斤甘蔗,耗燃料5.2斤,100公斤甘蔗只能產糖9公斤,用的燃料卻高達近50斤。因為燃料是木柴,用量又大,這麼多年下來,廠區附近靠江邊的樹都被砍光了,只有上山去砍。

褚時健在生產會上提出了自己的觀點:搞企業,必須講效益。具體到一個小糖廠,就要算算一噸甘蔗能出多少糖,它的成本,也就是原料費、燃料費,還有人員、水電、機器磨損等其他費用是多少。現在這種高能耗、低產出的生產方式,怎麼可能不虧損?廠裡的技術人員提出:“我們用這種方式生產了許多年,要想進行技術改造沒有資金行不通,廠裡年年虧損,哪裡來錢搞改造?”褚時健說:“最現實的做法就是先從改灶和改燃料入手,花錢少,見效快。”

那段時間,褚時健天天穿著背心短褲泡在灶火邊。新平天氣熱,他成天在火邊烤,汗流浹背,全身就沒千過,人又長得又黑又瘦,真有點兒鋼筋鐵骨的味道。糖廠的員工都覺得這個副廠長不同尋常,就憑他肯吃苦的勁頭,肯定能搞出名堂來。

糖廠的主打產品是紅糖,但糖的質量一直不過關。廠裡過去的方法是高溫煮、高溫蒸發,不是煮過了頭顏色太深,就是蒸發後的結晶太硬,打都打不爛。褚時健琢磨出一套方法,把白糖廠生產的基本原理引到紅糖廠來,用低溫煮、低溫蒸發來提高紅糖的質量。正是這一改革,促使紅糖的一級品率大大提升。

正趕上榨季,廠裡的鍋爐壞了。大家都不會修,圍著鍋爐七嘴八舌,可誰也想不出辦法。如果進城去請師傅來修,一來一去要耽誤好幾天。褚時健不吭聲,圍著鍋爐琢磨了兩個小時,然後爬進了還帶著高溫的爐膛。幾分鐘後,全身冒著熱氣的褚時健出來了。令人稱奇的是,罷工的鍋爐好了。這一情景十多年後再次重演,只不過那時的鍋爐已經是玉溪捲菸廠的大鍋爐了。

當副廠長的第一年,褚時健的改造就見了成效。燃料由木柴改為甘蔗渣,每公斤糖所耗的燃料從5斤2兩猛降到了8兩,節省燃料五倍多;糖榨三回,百公斤甘蔗出糖量達到了12公斤;低溫蒸發,糖的一級品率從10%一下子飆升到85%。

這一年,糖廠贏利了,不但填平了20萬元虧損,還有了8萬元的盈利。

這28萬元對於新平縣財政來說,是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無盡的創造力:一手抓三樣

褚時健的名聲傳開了,人們對這個“摘帽右派”刮目相看,原先覺得他不像個副廠長的人,這時也蹺起了拇指。

糖做好了,褚時健著手攻克造紙的難題。廠裡當時有臺日生產量兩噸的老舊機器,生產人稱“草紙”的低端產品。褚時健這個副廠長管生產流程,他提出,把原先四噸的鍋爐改成十噸,這樣可以提高造紙的水平。這樣的事情廠裡的人想都沒有想過,更何況一個有“案底”的新廠長。一位姓劉的工程師悄悄勸他:“老褚,你想過沒有,這可是國家財產,你搞好了沒有功,但如果失敗了,只怕會有殺身之禍。”

其實,當時褚時健這個副廠長的任命並沒有宣佈。原因很簡單:“摘帽右派”。褚時健帶點兒調侃地說過:“‘右派’帽子給你摘了,拿來掛在牆上。什麼時候運動來了,把它拿下來給你戴,你就得戴上,就像孫悟空頭上的金箍。”他是個明白人,完全知道失敗可能帶來的後果,可他的回答只有四個字:“我有譜氣。”

馬靜芬這時候也調到了廠裡,負責檢驗和化驗。褚時健回憶:“我們兩個人這一段成了搭檔,她進入狀態很快,也善於發現問題。很快,我們就做出了紙,而且是辦公用紙。紙樣送到了省輕工廳,輕工廳的人說:‘你們那種爛機器可以做這種紙?是不是拿別人的產品冒充的?’我說:‘你不信,你可以瞧瞧去。’”不光分管的技術幹部不信,就連廳裡的領導也不相信。

不久,輕工廳果真派來一位副廳長。他親眼看到紙從機器上拉下來,笑著說:“我相信了,誰說小廠不能創造奇蹟?”

糖和紙的生產上了臺階,褚時健開始了他的另一種改變,這就是職工福利。褚時健說:“那個時候我就摸索怎樣把國家和個人利益結合起來,只是這種話當時不敢講。工資那麼低,又不準發獎金,職工的生活很艱苦。我說,別的做不了,我們可以改善生活。別總喊口號唱高調,如果生產搞好了,職工一點兒好處都得不到,他的幹勁從何而來?”

褚時健提出,製糖的下腳料,那些黑黑的東西,其實還含有很多糖分和營養,完全可以當飼料。副業組按他的想法搞了兩三百噸,一噸喂一頭豬,結果廠裡的三百多頭豬都養得胖乎乎的。同時,褚時健組織了幾個職工,重新開挖江邊被水沖毀的荒地,搬開上面十幾厘米厚的石頭,把底下的好土翻過來,翻出了十幾畝菜地。當地人過去不種菜,認為熱地方長不出好菜。副業組這十幾畝地讓人開了眼,種的番茄、辣椒、青菜、白菜都長得很好。副業上去了,食堂就有了起色。過去廠裡的員工食堂一個月吃不上一次肉,現在每星期吃一次,一家只要出五毛錢,就可以用澆菜的那種大鋁瓢,打滿滿一瓢肉。兩年後,肉可以敞開吃,一個月7元生活費,可以吃到五六公斤肉。員工的生活改善了,收入增加了,千勁也大了。

“當時新平縣江岸兩邊有很多集體單位,就數糖廠的職工食堂辦得最受歡迎。”

就在褚時健的改革實踐初見成效時,“*****”到來了。

新平地方小,但大地方鬧什麼病,這地方也哆嗦。其他地方的“摘帽右派”,但凡來個運動,就被揪出來鬥幾回,很多人都反覆經歷過。“*****”一來,不光“右派”,就連當時的革命幹部都成了批鬥物件。糖廠有點兒例外,不管外面怎樣轟轟烈烈地鬧,廠裡相對要平靜許多,褚時健基本上沒捱過批鬥。

褚時健對此很知足,他稱這是“大潮流中的小天地”。當然,想整人的人什麼時候都有,想幹事就有風險。褚時健這片相對平靜的小天地,是他自己創造的。為什麼?因為他改變了工廠的經營狀況,改善了職工的生活,糖廠年年贏利,職工福利在新平算是第一,把他整下去容易,要做到這兩點卻很難,這樣整他的人就有了顧慮。

褚時健說:“我們這套低成本、高質量的生產週轉,別的人都做不到,所以哪一派鬥勝了上來,他就得找我。寫個大字報,會上點你的名,別計較。嘁你靠邊你就靠,過兩年風水轉了,還要來找你的。雖然這個‘*****’真的是很多人都被鬥,有些還被鬥得很慘,我卻沒有被鬥過。”

當時有個口號叫“抓革命、促生產”,造反派們甚至對褚時健表示:“我們在前邊抓革命,你在後邊把我們廠的生產搞好,這樣我們不會被抓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