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故鄉的記憶(第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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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回想起這段時間,褚時健從不提當時的艱難,留在他記憶中的仍是充滿快樂的少年時光。他說:“我的成績從讀高小的時候就不行了,說起來都是逃課摸魚鬧的。每到下午上課,老師在黑板上寫字,我就悄悄溜了。也就是這個時候,我的數學變得一團糟。數學是要跟著走的,缺了不行,我天天逃課,學分數時有好多環節搞不懂,咋個做得出來?所以上中學以後,我最怕的就是數學。”
其實,成績下降怎麼能怪摸魚?天天逃課,是因為家裡天天有做不完的事情。
爺爺留下一家酒坊,由褚時健家和二伯家共有,每家一半。父親不能千活兒了,母親把烤酒的事情交給了褚時健。她告訴兒子,如果烤的酒好,賣得出價來,一家人的日常開銷就有了著落。
褚時健見過烤酒,那時候家境稍微寬鬆些,每年烤酒時會請來師傅,褚時健好琢磨,看也看會了。只是烤酒前需要準備大量柴火,過去是父親和師傅做,現在一切都要靠自己,就連母親也無暇顧及。
褚時健給家裡的小毛驢架上了木車,到二十里外的山裡去砍柴。砍上兩三天,千把斤的燃料才能備好。輪到自己家烤酒的時候,他先找一些樹根搭灶,灶的洞門小,就得把柴砍成能夠塞得進去的塊兒。烤酒用的大甑子要蒸700斤苞谷,褚時健一個人扛到酒坊,母親幫他把苞谷泡上。泡到吃晚飯前,他就把這些苞谷撈進甑子,再把甑子支在大鍋上蒸,一直要蒸到苞谷開花。烤酒的程式不算複雜,但需要耐心。褚時健總結為:“蒸煮的過程要十八九個小時,大約每兩個小時要添一次火。火大了,湯鍋容易燒乾;火小了,糧食又蒸不透。添完火以後,還要把甑子裡的糧食攪拌一次,控起來,調一調,再攪拌一次,這樣才能蒸得均勻。”
山區夜黑,遠近都沒有了燈光,四野寂靜,只聽得到灶臺下的柴火在噼啪燃燒。褚時健獨自在酒坊裡守夜,他不覺得害怕,只是擔心這一夜怎麼睡覺。不睡不行,幹活兒需要體力,睡過了頭更不行,鍋燒乾了,豈不壞了大事!這種擔心沒持續多久,很快,他自己都感到奇怪的事發生了,他體內的生物鐘自然而然發生了改變,每兩個小時會自動醒來。
“冬天,一般是晚上七點鐘開始蒸苞谷,九點鐘的時候,我還沒有睡,澆一回水,之後我就睡著了,但是到十一點、第二天一點、三點我一定會醒。這種習慣一直延續到現在,我從來不會因為睡覺誤事。”褚時健回憶時頗為自豪地說。
半夜,褚王氏悄悄來到酒坊,兒子畢竟只有十四歲,她有些不放心。她沒有叫醒兒子,只是在酒坊外靜靜地觀察。她發現自己的擔心有些多餘,兒子好像上了鬧鐘,每隔兩小時會自動醒來。加柴添火、攪拌,每道工序都做得井井有條,和烤酒師傅沒什麼兩樣。此後,褚王氏再也沒有晚上到過酒坊,她對兒子一百二十個放心。她沒有告訴過兒子自己曾在深夜到酒坊探訪,可兒子知道母親來過。褚時健說:“我瞭解我的母親,她肯定來看過,看過就放心了,只是她不說。”
“我的母親教會我很多,那時候家裡擔子那麼重,她從來不說難。她是一個有責任心的母親,但她從來沒有表達過她對我們的愛。這一點,我和她一樣。”
經過18個小時的蒸煮,第二天太陽下山時,蒸好的糧食就要拿出來晾乾了。褚家的小酒坊規模不大,每天能出百十斤酒。但燒一次酒的勞動強度不小,十八九個小時,700多斤糧食,1000多斤燃料,放糧、蒸煮、攪拌、發酵、撈渣,全靠這個十多歲的少年一個人侍弄,頂得上兩個成年的工人。這樣的勞作,一直持續到褚時健上高中時。
家道中落:父親走了
多年以後,所有的回憶變得單純而凝重。褚時健說:“少年時的勞作對我以後的人生很有幫助。烤酒的實踐讓我懂得,烤酒要講出酒率,就是你放100斤的苞谷要出多少酒才行。要追求效率,那就要講技術,這些糧食熟透的程度、火的溫度、酵母的培養,不從技術上搞好,酒就出不來。酒出不來就會虧本,不光補貼不了家裡,我還讀不成書。所以,我從十幾歲時就形成一個概念,從投入到產出,搞商品生產要計算仔細,幹事情要有效益。有經營意識和良好的技術,才能創造出更多的價值。”
1943年6月,在病痛中煎熬了一年的褚開運預見自己的生命將走到盡頭,他讓妻子把還在學校上課的褚時健叫了回來。
褚時健匆匆趕回家時,發現除了家人之外,舅舅王之義一家也在。這一天,褚開運當著全家人表達了兩個意願:一是希望褚時健能和表妹王蘭芬結成姻緣,因為兒子的婚姻是保證褚家香火得以延續的大事,而他看不到這一天了。第二件事是自己死後,要追隨父母和兄長,安葬在大黑者老憨坨的祖墳裡。
三天後,42歲的褚開運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旅途。
褚開運的第一個願望最終沒有實現。褚時健當時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壓根兒還沒有男女之情的意識。在他眼中,表妹王蘭芬是個溫柔嫻靜、長相漂亮的小姑娘,他們是血緣很近的表兄妹,他從沒有想過要和這個年僅十一歲的小女孩成為夫妻。
很快,褚開運和自己的父兄們在祖墳裡相聚,實現了他的第二個願望。
給父親的墓碑磕了最後一個頭後,心懷傷痛的褚時健默默地站起身來,從這一刻起,他就是這個家裡最年長的男人,他知道肩頭的擔子有多沉。
站在老憨坨山上看四下的山川,他突然發現,祖墳所在的位置有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氣勢。腳下是一個雲蒸霞蔚的大壩子,南盤江水銀鏈般在壩子裡蜿蜒而過。遠望層巒疊嶂,好像一道道青蒼的波浪,洶湧澎湃;又似萬馬奔騰,呼嘯而來,在他的眼前交匯。褚時健呆住了,他從來沒有這麼認真地觀察過山川風物,也從來沒有這樣被自然界的景觀深深震撼過。這一刻的體會,他再也無法忘記。
少年農夫:你不想上學了嗎?
1943年,褚時健小學畢業,他放棄了上中學,回到了矣則。家裡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下田薅秧、上山打獵、下水摸魚,褚時健似乎掌握了一個農夫所有的技能。他掛在嘴邊的話是“同一塊地,我要種就要比別人種得更好”,他好像真的打算成為一個與土地終身為伴的農夫。
沒有人問他還想不想上學,母親只是時時將眼光停在兒子身上,她知道,這個沉默寡言的孩子,心裡有自己的主意。
暑假,已經到昆明讀大學的堂哥褚時俊回來了,就住在褚家老屋。褚時健很高興,他領著堂哥上山打兔子、套野雞,下河裡游泳、摸魚,變著法子讓堂哥感受鄉間生活的樂趣。
他說:“我跟我這個堂哥最要好,他學習成績好,考西南聯大的時候,聽說一千個人錄取一個,他也考得上。他雖說不住在矣則,但每年回老家,我和他談得最多,一點兒隔膜都沒有。”在他心目中,這個聰明過人、見多識廣的堂哥,算得上是當時自己的人生導師。
一天,褚時健把堂哥帶到了南盤江邊。他指著河灘上新開出來的一片地說:“你瞧瞧,這是我的地,我自己開的地。”
褚時俊十分驚奇:“你家三畝田都種不過來,你怎麼還要跑到江邊開荒?”
褚時健告訴堂哥一個秘密:“村子裡有一個從四川搬遷來的外來戶在坡地上種了幾十棵黃果樹,我看這樹太好了,結的黃果酸酸甜甜的,很好吃。看來,我們這個地方適合種這種東西,我也想種。”
看著眼前興致勃勃的堂弟,褚時俊沉默了。在他看來,堂弟是個天賦異稟的少年,有著常人沒有的本事,那就是敢想敢做,而且做事有目標,要做就做到最好。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他的腳步還沒有邁出,難道矣則是他的起點也是終點嗎?
傍晚,褚時健從江裡打上來七八條筷子長的魚。兄弟倆在江邊支了一個三腳架,掛起一口鐵鍋,邊煮邊吃。
白天的燥熱退去,江面上涼風習習。看著興致勃勃地煮魚的褚時健,褚時俊問:“石柱,你不想讀書了嗎?”
褚時健愣住了。從心裡講,他喜歡上學,小學六年,他學到許多知識,眼界開闊了,變成了一個有文化的人,能不想上學嗎?可眼前家裡實在困難,母親帶著四個孩子,有自己幫襯,日子尚能過下去,如果自己走了……他不敢往下想。
褚時俊從他的眼裡看到了答案。他告訴堂弟,外面的世界很大,你還沒有真正看到它。只有讀書,眼界才能開啟,眼界開了,路才能寬,才能幹一番事業,改變自己的命運。他還告訴堂弟,現在時局動盪,山河破碎,民族已到生死存亡之際,有志青年當擔負使命,為國家民族盡綿薄之力。
褚時健沉默地看著江水,堂哥的話讓他熱血沸騰。
86歲時,褚時健說:“我當時差點兒就不讀書了。是堂哥的一席話點醒了我,一定要讀書,要走出山村,要改變命運。”
晚上,褚時俊和嬸嬸在堂屋裡坐下,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嬸嬸,怕嬸嬸反對,他準備了種種說服她的理由。沒想到,褚王氏只說了短短一句話:“我知道,再難也要讓他讀完中學。”
此後的一段時間,褚時健為出門讀書做著準備。他沒日沒夜地烤酒,逢趕集就和母親一起到集市上賣酒,積攢了一年的學費。
母親心思更細些,怕兒子到昆明兩眼一抹黑找不到廟門,專門跑到祿豐車站找到了站長。褚開運做生意的時候,和這個站長交情不錯,站長的家就在昆明。褚王氏說:“我大兒子要到昆明讀書了,他從來沒有出過遠門,到昆明能不能先到你家落個腳?”站長很爽快地答應了,他給褚王氏寫了個字條,上面寫著自己家的街道和門牌號碼,並告訴褚王氏,讓褚時健到昆明當晚就住在他家裡。
一個到過昆明的親戚告訴褚時健:“不認得路不怕,你喊一輛黃包車,把你要到哪裡的條子給他看看,他就會把你送到那裡,你只消給他錢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