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坐下之時,莫紅瑜便預感到今日沈娥來此,怕是有什麼要事。是以一見她正色起來,莫紅瑜也幹脆放了茶盞,直言道:

“沈姑娘,你可是有什麼要用得著在下?”

方才沈娥將自己的名姓道出,倆人也算是認識。如今說起話來也不拘謹。

“我確實是有一事,想要莫大娘商議。”

“沈姑娘不妨直說?”

莫紅瑜的性格與她平日裡拿的那把殺豬刀一般,手起刀落,骨頭與豬肉便分割開,幹淨利落,出奇的爽朗。

“我想辦一個‘婚介所’,可這‘婚介所’中我還缺幾位幫襯的人手,不知莫大娘可願與我一同興辦?”

“婚介所?”

後邊的話莫紅瑜是聽懂了,心底有些受寵若驚。可很快,面上一愣,“婚介所”一詞她從未聽過,更遑論要與沈娥一同興辦?

沈娥知她心中所想,連忙解釋:“這婚介所,若說通俗點的說法,便是將‘私媒’齊聚一堂,好為城中的女子說親。但同時,我們辦的這‘婚介所’還將收留大批被夫家休棄,或是和離,抑或是被母家怨懟後不知去往何處的女子。更要為被夫家虐待,打罵……日常受到磋磨的女子鳴冤……”

聽她絮絮說來,莫紅瑜適才聽見“私媒”二字之時,眉頭便緊緊皺起,想要出聲打斷。可仍瞥見沈娥認真的神情,莫紅瑜還是按捺住仔細聽了下去。

“收留”“鳴冤”“去處”……幾個詞被沈娥一一道出,話落一次,莫紅瑜眼中便愈亮一分。

待沈娥話落,“砰!”莫紅瑜手中的茶盞重重落到桌案上,在一旁為沈娥斟茶的滿月聽得身子一顫,手中茶盞的翠色茶水微微撒出來一些,倒是沈娥自個兒看著有些哭笑不得。

她知道,今日自己來的這一趟,算是值了。

這莫大娘與她,果真是同道中人。

“蘇姑娘有此想,在下先替這全天下的姑娘拜謝一番!”

說到此處,莫紅瑜眼中原本的溫吞柔和盡數褪去,倒是顯現出她在砧板上割豬肉分骨頭的“殺伐果斷”來,登時立起身,站在沈娥面前,抬手便跪了下去。

沈娥心中一驚,急忙起身伸手過去扶,道:“莫大娘這是為何?跪天跪地跪父母,我沈某可萬萬受不起莫大娘您這一拜!”

沈娥急急伸出去的手,卻被莫紅瑜攔回來。她眼中仍盛著方才的光亮,連帶著歲月的滄桑彷彿也拂去了大半。

莫紅瑜雙膝跪在沈娥跟前,正色出聲。

“我這一拜,跪的不是天不是地,更不是父母。而是跪這世間女子婚姻的自由!”

此話一出,沈娥的手微僵,後續不再用力,微微垂下去。

一側的滿月不識字,方才也大半聽不懂自家夫人與莫紅瑜講的是些什麼。可這句話,她卻沒來由聽懂了些,眼底登時泛起光亮,有些興致勃勃的又搬了個小凳子,坐在沈娥身側,細細聽著。

莫紅瑜繼續道。

“這世間的女子,不知凡幾,年年月月在夫君家操持,貧賤者,或夫死託孤無以為生,或日日乞食不知前路。富貴者,或身居高門大院與小妾爭風吃醋,或掌中奎管財權卻不知府外為何物。”

“沈姑娘,或許您不相信,我莫某也曾識過字,讀過書。”說著,莫紅瑜忽的輕笑一聲,眼底的笑意碎成星,一片鋪開,抬起眼對上沈娥的視線,語氣有些感慨的脫口。

“我信。”沈娥搖頭,堅定道。

似是沒料到沈娥會是這般反應,莫紅瑜微愣,隨即是愈發爽朗的笑聲。

“我出生貧,可家父卻不論那‘女子無德便是財’那套,我自小便被家父送去在鎮上的私塾識字,一開始鄰裡眾人覺得我年紀尚小,並不在意。可大了些,我卻被私塾的先生退了回來……”說著,莫紅瑜眼底有些落寞。

“她們說女子,註定便是相夫教子,寓居宅院之中的嬌花籠鳥。我們註定不能高飛,無法遠離。百裡草原只屬於上馬馳騁的男兒,又哪會去培養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嬌花?”

“可這話本身就是錯的!”

莫紅瑜聲量大了些,眼底泛起一絲猩紅,兩眼直直盯著沈娥,聲音中的隱忍與多年的憤懣,如開閘的洪水一洩而出,奔騰萬裡。

“我殺豬,我砍骨。我不顧世人看法,我作為女子作為寡婦,卻在大街上拋頭露面,整日與油膩的豬肉白骨混在一起……可這比那些壓抑的生活實在是幹淨許多,自由許多。我雖是女子,可我砍的肉卻比城中豬肉鋪子裡的男子砍的多,砍的好,剔的骨亦是比大多數男子剔得幹淨……”

話音漸漸的落下來,如深山洞中,洞頂的鐘乳石石尖上凝結的水珠,一滴滴落下。

悄無聲息的砸在所有人心尖上。

沈娥的掌心浸出一層濕汗,指尖攏緊,握拳。彷彿全身血液都在沸騰,叫囂……滾燙的流經她每一寸面板,又一點點爬上她的骨頭……這有些驚世駭俗的聲音,到底還是如附骨之蛆般,深深烙印在她心底,剔不走,挖不掉。

莫紅瑜的神情終於冷靜下來,一隻手猛然搭上沈娥臂膀,案桌上的茶盞輕晃,翠色的茶水映照出來人有些緊密的姿勢,勾出一絲沸騰的溫度。

她說:“沈姑娘,我們從不是宅院之中的籠鳥嬌花,我們亦是草原上的野鷹駿馬,知道高山之偉,葳蕤之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