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最後一抹青衫背影也消失在林霧中消失不見,清卿這才站起身,持簫回身,孤身一人向著追來的殘兵斷箭迎了上去。

身後的場景很是奇怪:明明弓箭手的人數烏壓壓一片,數也數不過來,卻不過幾根無力的廢鐵玩兒似的,向著自己的方向打著轉悠。正起疑間,只見人群中分開一條小路,熟悉的人影閃在不遠處。

即墨瑤長袖飄飄,走向清卿身側:“令狐。”

清卿轉頭:“即墨……掌門。”

“‘刻骨銀鉤’真是厲害。”瑤掌門微笑道,“世人皆傳南掌門重傷卻無礙,如今一見,竟是如此,瑤果然還是才疏學淺罷。”

不待她話音落下,清卿手中的木簫紫光劃過:“不必多言,請掌門指教。”

掌門搖搖頭,收起長袖:“瑤此來無意爭先,不過一個問題想弄明白。”見清卿神色間略感奇怪,即墨瑤便接著道:“令狐少俠究竟是和西湖的孔將軍站在一起呢,還是與東山的師兄師姊算作一類?”

低頭苦笑些許,清卿忽地抬起眼,正色道:“江湖上的恩怨情仇多了,弟子何曾自己不知本心何在?”

“好。”即墨瑤聽罷,點點頭,“那,瑤便告訴你一件事。”

愈往西走,寒冷的氣息漸漸淡下來,取之而來的是鋪面的水氣和溫暖。幾隻候鳥停在淺塘邊,蕩起一陣水花搖著蘆葦,又拍拍翅膀飛走了。

清卿端坐在蘆葦蕩之中,淤泥深險,清卿卻吸住了內力,穩穩不動。就著池水嚥下藥,四肢的力氣都恢復了些許。至於臉上手腳割破的各種外傷,此刻也無暇顧及。

一股暖流如冬日溫泉,漸漸彙集在清卿體內。

一邊盤膝集氣,一邊喃喃道:“遠杯交盞下小樓,風煙飛落滿深舟。醉掩紅扉尋香去,枝下長堪雪滿頭……雪滿頭……”

平日裡清卿並不喜歡看書,少些讀書時候,也是捧著各類曲調譜集默默唱啊唱,吹啊吹。煙海詩詞,不過淺嘗輒止,囫圇吞棗習過一遍而已。不知怎的,自從離山以來,清卿卻無比想念那些山水花月,無論走到哪兒,心頭總能湧起一個半個句子來。

當初腦海裡是先冒出了字,還是先想出了曲,著實記不清了。倒是偶然而得的那陣旋律,已然牢牢刻在記憶裡,只怕烈火焚身也揮之不去。

不,不是偶然得來。離山三月,玉隱潮落,日復如斯。

或許出發之前,自己該給這曲調想個名字?清卿剛長出這樣年頭,便又輕輕笑了,胸中那股清氣再次變得熱乎乎的。師父讀過那麼多詩……

等和師父一起回去時候,讓師父給自己想個名字吧。

待得內傷好轉,氣力恢復大半,清卿便從懷中取出一疊皺巴巴的手帕來。木樨花是綺琅幫自己繡出來的、鵝黃色的紗帕子是嶽川在街市上買來的、還有個絨面的綠菊,是自己在師公院裡奪來的……清卿一個個摩挲一陣,便都展開鋪在膝蓋上,化開簡陋的毛筆,寫了起來:

《徵篇·渡魂》:“清桃入風香,流星此夜長。起坐聞鶯語,無處渡魂江。”

《角篇·落梅》:“影墜芳菲下,聲色有無中。飛白孤燈裡,落紅梅子東。”

莫陵楓編曲時,似乎一定程度上是按照難度排列。記憶中,南嘉攸的《落梅》的確比千珊先生的《渡魂》要複雜不少。將曲中的招式比劃來,也要高深許多。偏過腦袋一想,清卿又在帕子上添了一行:

《羽篇·船歌》:“碧峰蒼翠踏水雲,行江吟斷一山青。漫待春來花入戶,我今抖擻雪中行。”

登船偷雞那個早上,仔細想,自己的曲調成形,受了不少這首船歌影響。

清卿打心底裡覺得,八音會上聽過的各門各派許多五花八門的雜曲,反倒沒有漁夫這般恣意縱情,來得自然。

虧得自己也曾出自令狐氏的子書門下,自己忽然想到。這一串歪歪扭扭的斜坡小楷讓師父看見了,怕是要被罰去抄一百頁描紅吧。

抖落抖落兩張浸染開墨跡的帕子,清卿迎著晚風,吹了吹這幾行字。隨即拿出最後那張木樨,運力筆尖,淡然寫道:

《角篇·無題》:“遠杯交盞下小樓,風煙飛落滿深舟。醉掩紅扉尋香去,枝下長堪雪滿頭。”

西宓羽湖,七星殿內。

兩個年輕弟子一左一右,手持長滿倒刺的狼牙棒,立在跪倒在地的嶽川身前。孔將軍赤裸著上身,伏在地上被縛著手,脊背已然落得一片鮮紅。

“孔嶽川,你內外勾結,私交叛賊,還不知罪麼!”

嶽川抬起頭,吃力地向溫弦看去:“掌門,末將三代效忠西湖一來,從不曾有過反叛的念、念頭……”一說話,口中湧出的血水立刻流出下巴。

一絲苦笑浮現在溫掌門嘴角。

隨即一挑眉毛,向著箬冬先生點點頭。箬冬便輕聲向兩個弟子呵道:“再打。”

二人聞聲上前,一下、兩下。尖鉤撕扯著皮肉,黑紅色的血跡斑斑點點。薄霧似的血點子從嶽川脊背上的傷洞噴出,成片成片撒了一地。聽得空中一聲細微的斷裂聲響,右側的弟子立刻住了手:“箬先生。”

“怎麼?”箬冬沉下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