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劉長寧醒來後,用這一句詩就安慰了章意。他經過災荒洪澇,也歷過流浪孤獨,幼年身體底子就差,長久伏於案頭缺少鍛鍊,到了歲數精神不濟,氣血虧損,加上最近一陣實在太忙,一下子就給累倒了。醫生囑咐他加強營養,多休息,戒憂戒思,就沒什麼了。

章意得到寬心,劉長寧又跟他說了兩句:“小章,老了要像我這麼豁達樂觀,年輕的時候可不能留下遺憾吶。”

劉長寧意味深長,章意點點頭,說:“謝謝長寧叔。”

看到劉長寧睡著之後,他回了一趟守意。木魚仔已經先一步回來,和老嚴兩個人看著店,一眾師傅們都在自己的工位上忙碌,守意跟往日一樣井井有條。

章意給老嚴交代了兩句,到院子後面去找章文桐。章文桐在他床邊坐著,一言不發,電腦螢幕下的待機燈一閃一閃。

章意收回目光,說:“長寧叔沒什麼大礙,就是累的。”

見章文桐一雙古井無波的眼睛盯著自己,他又道,“最近有客人要改自鳴表,著急,長寧叔就熬了幾晚上。”

“長寧身體不好,以後這種活要麼你來接,要麼就別接了。改得時間太久,客人等不及,反倒落不著好。”

“我明白。”章意上前來攙扶他,“您身體恢復地怎麼樣?”

“我都好,在那邊說是療養,其實到處遊山玩水,你安排的地陪細心周到,處處都照顧我。就是惦記著守意,總是放不下心來。”

“店裡有我看著,您還不放心?”

“呵,就給我看成這樣?”章文桐腳步一頓,目光嚴厲地看著他,“承楊要走,你怎麼不告訴我?那個兔崽子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他那性子只有我才壓得住。”

“跟他沒關係,是我讓他走的。”

“你說什麼?”

章文桐霎時甩開他的手。

屋內一下子陷入死寂,爺孫倆離得不遠不近,彼此無聲地對峙著。章意也陷入了沉默。他雙手搓揉著虎口的位置,如同無數次站在屋簷下洗手時的心情,一度地悲傷起來。

他記不清從哪一天開始,承楊被迫留在了店裡。當別的小孩被家長要求寫作業的時候,他也被要求完成自己的功課,分豆子撿零件,練眼力和手勁。

最早的時候,爺爺把希望寄託在他身上,承楊偶爾還能偷偷溜出去玩,上樹下河掏鳥窩,儘管每每被打得鼻青臉腫,仍咬著牙不肯低頭。可後來爺爺似乎把希望也寄託在了承楊身上,從那之後承楊就變了,他開始學手藝,練功服,坐住板凳,逼著自己磨礪根本不在守意的心志。

原本從不低頭的人,忽然有一天開始低頭了。

過去他經常想不明白,對電影還有著熱愛的承楊,為什麼要留在店裡當一個無足輕重的二店長?是因為挑戰不了爺爺的權威,還是跟他一樣熱愛著守意這家老店?

或許都不是。

“是因為我吧?”章意按壓著虎口,清晰的疼痛傳到大腦皮層,他卻彷彿無知無覺,“因為我的病,您才會這麼對待承楊,承楊才肯留下來,對嗎?”

章文桐的手微微顫抖著,喉嚨發緊:“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他不斷回憶剛才在院子教訓章承楊時說的話,難道說漏了什麼?章意走到書架前,在一排鐘錶書的夾層裡抽出一張報告。

章文桐不想接,梗著脖子問:“這什麼?”

章意說:“您不在的這些日子,我夢遊過幾次。”第一次恰好被徐皎看到,之後又發生過兩次,一次早上醒來,他發現廚房多了一鍋湯,顯然是有人夜裡熬的,詢問無果後他彷彿預料到什麼,之後一次,他發現前一晚沒有修完的表,第二天居然修好了,檢查監控後發現自己再次犯了病。

之後他去看了醫生,醫生無從解釋夢遊的科學理論,只告訴他多半與精神有關。在尋找病因的過程中,醫生髮現他對於童年的記憶並不完整,經過幾次治療,醫生給他出具了診斷書——童年陰影所造成的創傷後應激障礙,導致部分記憶遺失,身體機制主動迴避創傷,透過夢遊的方式得到排解。

這也是他夢遊的主因,因近期的精神緊張與焦慮而頻發。

“醫生說如果病情持續加重的話,我可能會在夢遊中發生意外,但夢遊不是完全無法攻克,您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章文桐囁嚅著:“我……”

“是因為我缺失的那部分記憶?”

“不是!”章文桐下意識道,“哪來什麼童年陰影,沒有的事!我早就問過醫生了,你這個情況只要遏制住就跟普通人沒什麼兩樣。沒告訴你就是怕你多想,還精神有問題,這不胡說八道嗎!”

“如果我可以跟普通人一樣,您為什麼還要逼承楊?”

章文桐嘆了聲氣:“天有不測風雲,人有禍兮旦福,我這麼做,只是想讓守意儘可能一代代地傳下去。你或是承楊,今後你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若都能順利傳承當然更好,可誰說得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