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對方宣完口諭,房一行一邊領路,一邊爭取著什麼,可卻被對方一句“房大人幸苦了”生生截斷。

語氣上透露出來明顯的上下之分,讓賀三川揣測出外頭應該來了個比房一行職位更高的人物,甚至——凌駕於刑部之上!

而言談中“密參院”三個字,讓他心中一驚,這個部司他不算陌生,而且打過交道。父親的案子,無論密參院還是刑部,按理都是可以審辦的。

在列國休兵止戰、重新劃定碑界之際。雍王欽令,抽調五軍都尉府的情偵、軍參二司骨幹與丞相府的平策處合併歸統,點派專人整合搭建班底,成立了一個獨立統轄,負責全面情報收集的部司——密參院。

但是怪就怪在,此案是王令下達,由刑部審辦在先,可結案以後又因為“些許不明”,改由密參院接管,這就值得深思了。

身上的傷痛讓賀三川疼的倒抽涼氣,思路也清晰了一些。看來,父親不僅僅是“叛逃”這麼簡單了。

他不由得往密參院的方向琢磨。

當今天下諸侯紛亂,但景朝依舊還在,如同華貴的冠冕,代代相傳供人敬仰,卻毫無統轄之力。

列國也都依照景朝舊制設立朝廷架構。

丞相府處理軍國大事,為百官之首;監察院彈糾不法,肅風整紀;五軍都尉府執掌軍機,統籌軍事;另設五寺六部,各司其職,涇渭分明。

但是大雍太過特殊,處於四戰之地,諸強環伺,在列國鏊戰中一度被瓜分侵佔,幾近滅國。

屍山血海的不屈抵抗,和夾縫中忍辱偷生的經歷,逼的大雍在謀臣不懈於內,勇將忘身於外的奮發中,開始謀求新的力量,而這種力量的認知卻來自於極其慘痛的教訓——

間諜。

當年北齊、大雍兩國陳兵楓原河谷以北,對峙於青丘郡至杏花嶺一線。兩邊苦戰拉鋸多年,整個楓原河谷一度號稱“中原絞肉場”。

可上一代的雍王卻在僵持階段被奸臣蠱惑,從而錯估局勢,臨陣換將!導致大雍三十五萬大軍全軍覆沒,其中十六萬俘虜被生生活埋,北齊兵鋒直逼佳夢關!

這次慘敗,不僅是大雍朝臣謹記在心的國恥,更是各國謀臣和諜報機構反覆推演的名局,並不約而同的開始加大對情報力量的重視。

對方成功的秘技就是簡單的一句話:

滲透朝堂,買通雍王近臣,實現釜底抽薪。

以至於雍王定下鐵律:

外邦之臣不得任用!

賀三川探聽著不遠處的交談,房一行似乎還在爭取著什麼,可那個蒼老的聲音卻執意立即交接,不容有絲毫拖延。

他一邊聽著,不由得又想起了父親。

自己幼年酷愛鑽研兵法,對前朝名將謀臣的奇計險招心馳神往,而父親則頗為不屑,一度爭吵不休。

當時從未服輸,如今深陷囹圄,反而思念起父親的言語:

“打頭陣的不是士兵,而是間諜。大國角力,容不得紙上談兵,所有的奇謀巧計都建立在精準的情報基礎上。”

腳步聲終於到了門前,只聽一陣乾澀的插銷開鎖之聲,賀三川半睜著眼,看著一身黑袍的乾瘦老者踱了進來。

悠悠的燭火將斗室照亮,賀三川有些虛弱的打量著來者,不由得目光一怔。

對方看上去五十出頭,比父親大不了多少,頭髮花白,還有些駝背,人長得滿面紅光,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彷彿喝醉了的酒鬼。

“你醒了?”老者俯下身子看了看他,隨即在身邊的椅子上坐下。

賀三川還在盯著對方看,剛才燈影恍惚,並未在意,此時近在眼前,更讓他覺得此人詭異。

朝廷裡還有這樣的官員?

那人正凝眉打量著賀三川的傷勢,只見他顴骨高、眼睛小,給人一種很陰厲的感覺。更加駭目的是臉上一道狹長的刀疤從左耳直到頦下,在恍惚的燭光中,微微泛著光。

“這幾天你受苦了……”

“你是——”賀三川心知肚明,自己被撈出來,肯定是眼前的這位大人物出手了。

對方凝視著賀三川,彷彿認同著什麼似的,慢慢點點頭,嘴裡喃喃自語:“果然和你父親很像,性子卻比你父親剛,是個莽撞人吶。”

賀三川心念一動,直愣愣的看著對方,只見老人身子往後微微一仰,兩道臥蠶眉沉沉的壓在眼眶上,更顯得目光極其深邃。

直到多年以後,他都不會忘記初見老者的這一刻,岑寂的夜幕中,燭火悠悠,老者語調沉緩而平靜:

“我是密參院的首座,夏枯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