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開國六百年,士族子弟弱冠出仕,上品無寒門,賤籍不入朝,這些皆是祖制,如今皆被一人打破已是驚世駭俗,誰能想到還有更令人驚駭的?

女子從軍殺敵入朝為官,此事一旦被人知曉,且不論天下人如何想,朝中便會治她個違亂綱常之罪,抄家滅門!

安鶴看見了暮青的真容時便知道她今夜必會殺他滅口了。

“我爹被你所殺,此事是你自作主張還是受命行事?”暮青蹲在地上望著安鶴問。

安鶴陰毒一笑,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殺了她爹,又得知了她的真正身份,她今夜是必殺他的,他告訴她真相,不如將這秘密帶入陰曹地府,看她在人間苦尋一生,豈不快哉?

老太監嘴角一扯,扯出快意的笑來,臉上的厚粉在月色下分外森白,眼角的胭脂豔若鬼魅。這一生,自他進宮起,看見的便是惡毒、妒恨、憤怒和殺意的醜惡嘴臉,起初他還懼怕,可宮中歲月熬人,眨眼便是半生,如今他以此為樂,看見那些滿懷恨意的人,他就覺得快意。臨死之前若還能讓他再看見這番光景,那將是最美的送行禮。

但他竟沒有看到。

少女蹲在他面前,似能看穿他的一切心思,她眸若星子清澈如水,映著他醜惡的臉,不惱不恨,亦無殺意,只平靜地問:“你殺我爹是自作主張?你殺我爹是受命行事?”

她跟他此生所遇的尋仇之人大不相同,他不開口,她也不惱,只是問他,似乎如此便可問出真相。

“你受誰的命行事?”當她如此問,他不由驚怔——難道她真的能知他心中所想?

“那人是太皇太后?”她又問。

安鶴怔色未褪,暮青低著頭,月光照不透的眸底已生霜寒。

果然是元敏!

她早該想到的,只是不願冤枉於人,故而等到了今日。

“你以何手段殺的我爹?”暮青抬眼時目光清明,聲音異常平靜。

她的聲音越是平靜,廊下的男子眸中越生痛意。凡遇案子,她總是這般,認真得讓人心疼。凡獄事莫重於大辟,大辟莫重於初情……她的這番話他還記得,那夜一鍋麵前論江山獄事,他被她身為女子卻心懷天下無冤的理想所震,今夜看她面對仇人,寧願忍著喪父之痛也要將行兇細節再問一回,他心中除了疼惜,唯剩心折。求書網

這世間之人心懷理想容易,將理想堅持至此卻太難。斷他人之案,清明公正容易,斷至親之案,卻非堅忍之人不能為。

“杖殺?”

“毒殺?”

少女蹲在地上,身子裹在大氅裡,月色下嬌小一團,聲比夜風涼。

“你用的是何毒?”

“砒霜?”

“鶴頂紅?”

“毒閻羅?”

無論暮青問什麼,安鶴都一言不發,而暮青也停了下來,她皺了皺眉。

步惜歡見此,從廊下走來問道:“怎麼?”

她問案少有這種神情,難道是何處不對?

暮青沒解釋,她沒心情多做解釋,只問安鶴道:“你在汴州刺史府毒殺的那些人用的是鶴頂紅?”

安鶴不答,暮青的眉頭卻皺得更緊——鶴頂紅!怎麼會是鶴頂紅?

“不是?”步惜歡聽出了暮青的意思。

“不是。”暮青這才出了聲,起身時身子微晃,步惜歡扶住她,聽她道,“我爹所中之毒有股苦杏仁味,我曾問過巫瑾,他說是毒閻羅。”

鶴頂紅之毒來自紅信石,因其顏色像仙鶴頭頂上那一點紅,故而稱之為鶴頂紅。其主要成分與砒霜一樣,只是不純,顏色不同,因此名稱有差別,但兩者皆沒有苦杏仁味。

暮青是如何看出安鶴用的是鶴頂紅而非毒閻羅的,她現在沒有心情解釋,步惜歡也不問,只看著安鶴道:“那日的毒酒是他給你爹的沒錯。”

暮青不懷疑此事,元敏下旨將與柳妃之案有關的人全數滅口,安鶴那日奉旨行事,確實應該給了爹一杯毒酒,但酒中之毒本應是鶴頂紅,為何會變成了毒閻羅?

那日還有第二個下毒者?

“你可知酒中之毒換了?”暮青再次蹲下身來問。

安鶴開不了口,卻沒有看著暮青,而是奮力仰著頭,死死盯住步惜歡,喉頭啞聲如老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