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常玩笑說:“吾兒景行,你生的這般相貌,定不是尋常人物,將來必然大富大貴。”

王氏雖子弟眾多,卻尤重嫡庶之分。琅琊是其中唯一的嫡小姐,一出生即被捧在手心,萬千寵愛,嬌養著長大。

琅琊得到的愛,完整且圓滿。如擱在銀甕裡漬了糖的果子,隨著時間窖藏,甜味愈濃,甚至已溢位,讓人齁得發膩。她的性子,因此養的天真爛漫,無憂無慮。

少女時,纖指不沾陽春水,玉足不踏煙火氣。彼時閨中無事,她唯一要糾結的,卻是刺繡時,該繡什麼花樣更好看,是折枝牡丹呢,還是纏枝的菊花呢,亦或瓊堂蘭榭…嫁人後,夫君打理好一切,後院不曾納妾,上上下下的事物,俱不需她操心,她只管蓼茸蒿筍試春盤,雪沫乳花浮午盞,清歡自在。

琅琊延襲了自父母那裡得來的愛,對自己唯一兒子的期許,是盼他未來可以衣食無憂,平安喜樂。至於其他,功名利祿塵做土,都是空相罷了。可這樣的願望,說起來最是簡單,看起來,也比什麼光耀門楣,揚名立萬容易。但真正到了紅塵裡,浮浮沉沉,才會發現,何處是淨土?哪裡尋心安?那些歲月靜好,不過是賴以他人的負重前行。

然而,彩雲易散琉璃脆,世間好物不長久,這一切的美好,很快隨著琅琊的離世終止。她那時病重,縱然身邊不缺侍候的人,李景行還是日日不離左右,任憑琅琊怎麼趕都趕不走。

慢慢地,琅琊也就懶得說他了,白費口舌,還累得慌。但只要她醒著,就一定要提起精神逗他,更勸他不要悲傷。承受著軀殼疼痛的折磨,明明最該難受的人她,可琅琊自始至終都是笑著的,天真的,明媚的,活潑的,歡喜的…不見丁點消沉,甚至到了彌留之際,銜著的口吻都似同他在開玩笑。

“景行,你別難過,孃親是要去找你外公外婆啦,他們一直都最疼我。你看天上,那邊兩顆又大又亮的星星,就是孃親和爹爹在守護我呢。現在我也要變成星星,去守護我的景行了…”

琅琊的生命,結束在年華最豔的時候。這致使李景行每每回憶,她永遠都還是少女模樣,不曾褪色,不曾枯萎。這同樣致使,琅琊不像他的母親,更像他年少時憧憬、嚮往過的愛人。

琅琊過世後,李景行還來不及拾掇好紛亂的情緒,李氏家主就先迎面給了他當頭一棒。

祠堂,沉肅且威嚴。即便香火不斷,卻也難掩透著的腐壞氣息,如埋在地底下,沾了水、生了鏽的銅器。一進到裡面,便覺渾身不適,像是戴上了鐐銬,腳下步子如墜千斤,心頭則如海潮拍襲的一尾小舟,飄搖不定。

彼時,李氏家主李蘭陵,他的父親,別號九畹君。不著任何佩飾,素服素冠,背對著他,雙手捧著三勻香,伏跪在地。他虔誠地拜了三拜,繼而起身,恭謹地將其奉於茄皮色的三足香爐中。

李蘭陵駐足,靜默地凝睇著上方,一排一排的烏木牌位,是李氏宗族供奉著的祖祖輩輩,一代一代的家主與主母。好一會兒,父子二人相對無言。堂內靜悄悄的,實在太靜了,燭火幽幽,卻沒有暖意,那是死的。深夜裡的這種靜,無聲無息,沒有任何生機,像是荒野寂嶺,長眠於棺木裡亡者。

半晌,似是定了什麼主意一般,李蘭陵緩步行至李景行身旁,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沉聲道。

“景行,一直以來,琅琊都寵著你、護著你,她希望你做個富貴閒人,這原是好事。但你莫忘了,你是李氏和王氏共同的血脈。若要承家主之位,總有些應揹負的東西。事到如今,景行,你該做出選擇了。”

李景行端然跪在蒲團上,身姿筆挺。聞言,細長濃密的眼睫垂下,遮掩了那些寒凜的情緒,恭順回道:“父親請講。”

見狀,李蘭陵點點頭,神情頗見欣慰。景行願意聽他的話,這很好。大約因琅琊不在了,兩人成為彼此唯一至親的人,他終於肯依附他。

先前,景行雖是他的兒子,對他卻並不親熱。相反地,李蘭陵隱隱感覺,景行對他竟是有敵意的。但景行的行為舉止,又無差池,故而,他只能告訴自己,是他想多了。可每每有意同他談些什麼,景行要麼避而不談,要麼一派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