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桐笑道:“我怕你不老實,待我出去之後就要大聲叫嚷。本想將你打昏,但看你方才如此聽話,終究不忍下手了,於是給你服下一顆‘噬心丹’。”那道士毛骨悚然,哭喪著臉道:“大爺,果真如此,你還不如一棍子將我敲昏呢?”陳青桐笑道:“你放心,只要你安靜一些,待我辦完事後,自然會給你解藥。不知你可介意?”

道士道:“性命第一,貧道並不介意,只是•••••只是你何時才能辦完事?”

陳青桐笑道:“你且到蹲坑中去,將小門關好,不得出來。半個時辰之後,我將解藥放下,你自己取去。”這道人莫敢不從,乖乖進入蹲位,低頭無語。陳青桐暗暗好笑,替他將小門關上,收了匕首揣回腰間,走出廁去。

他化作道士,依舊隱匿於人群之中,只待熊南熙與顧衝爭鬥危急,便要縱上臺去搗亂。卻聽得有人哈哈大笑,道:“周兄弟,我又錯了。”另一人哼道:“你錯什麼了?”先前那人道:“我本以為你是天底下第一的脾性暴躁、蠻不講理之人,不想到了此地,方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威遠鏢局的熊老爺,武功不及你,但偏執倔強,比你還強上三分不止。嘿嘿!那流雲莊的莊主分明清白,什麼都沒做過,反倒被人陷害,偏偏被認是幕後真兇,任憑其百般解釋,終究無用呀!”熊南熙聞言,愕然一怔,頗有不悅,暗道:“是誰替顧衝開脫?”思忖間,拳腳一慢,露出破綻,真被顧衝一腳踢中小腿,一個踉蹌,幾乎摔倒,急屏氣凝息,集中精神,小心應付。

另一人道:“狗屁,狗屁,我鐵臂熊周通最是深明大義,精通人情世故,何時變得不講道理了?”陳青桐一驚:“鐵臂熊?難不成是周通麼?他如何到了山東?”

正在這時,只聽砰砰兩聲悶響,顧衝與熊南熙再互換一招,兩人各自分開。那周通大聲道:“還不曾見識分曉呢,就這麼不打了?稍後便當如兩條瘋狗,衝上去將各自咬個遍體鱗傷才對嘛,哈哈!”熊南熙正欲進招,勃然大怒,顧衝也沉聲道:“無嗔道長,請來你來裁判,騷擾鬧場之人,你管也不管?”無嗔道人走前幾步,來到臺邊,拂塵一撣,稽首一禮,道:“哪位朋友說話,何不出來一聊?”

周通分開人群,縱身上臺,道:“是我鐵臂熊周通!你不曾聽過我的名字麼?”無嗔道人心頭一凜,暗暗忖道:“這個魔頭為何到了泰山腳下?”只見周通手指一人,道:“他叫袁伯當,即是我結拜兄弟,卻又是我極大的仇人和冤家,綽號‘百劍一笑’。對了,此人原本叫做‘百劍一笑’,只是被那江南大俠樊英嚇破了膽子,雖然僥倖保全性命,畢竟再也笑不出來了。”陳青桐曾見他與袁伯當鬥得甚是激烈,關係稱不得融恰,因此相互調侃嘲弄,也在意料之中。如今他二者雖然武鬥已息,但彼此文攻未歇,由江南一路走來,想必也不知拌了幾千句幾萬句嘴。

袁伯當冷冷一笑道:“你何不加上一句,說我從此劍也不用了,改用了降魔杵?”圍觀眾人聽了,都不禁竊笑。人人都知劍輕杵重,兩種輕重相差極大的兵器若能輕易變換,那也是極為難得的了。周通道:“我正要說呢,你本該從此叫做‘百哭一杵’,嫌棄它不好聽,於是選了‘百劍一笑’的名號,還真是響亮了許多。”陳青桐想起昔日在驛站山洞中顧青山告訴他的一番言語,不覺心頭一動,暗道:“果真是他們。‘毒砂掌’淳于玄呢?他見過紅葉峰報恩亭的‘神秘高人’,可知紅葉谷所在?紅葉谷是否就是鳩盤鬼母口中的紅葉峰呢?”

只聽無嗔道人訕訕一笑,道:“原來是兩位大俠,久仰!”周通搖頭晃腦,哼道:“又是狗屁,好臭,好臭!”袁伯當道:“如何又是狗屁?”周通道:“‘夔門六怪’當年之所以能結拜,便是因為彼此都是為非作歹,無惡不作的惡棍,意氣相投,是不是?何曾在這牛鼻子的口裡反倒成了‘大俠’?還有,他說什麼‘久仰’,那是連狗屁也不如了,我先前報出名號,他愕然半日,可見平日鼠目寸光,孤陋寡聞,未曾聽過你我的赫赫威名。”袁伯當道:“你說得也有幾分道理,既然如此,何不拔出你的大刀,與這位泰山名宿切磋一番,也讓他真正見識見識你的厲害,從此‘久仰’不忘?”

周通點頭,就要拔刀,無嗔道人神情一變,暗生戒備,卻看他搖頭道:“不可,不可,先前你不是說還要講個故事給大家聽麼?你且講來聽聽,講完了,牛鼻子若還有興趣,我再讓他‘久仰’不遲。”袁伯當道:“好,好,此故事甚是奇妙,不知大夥兒願不願意聽聽?”

臺下有人叫道:“你不說讓人聽故事,只說要人來品這個故事,可見其定然是情節曲折、扣人心絃,我們自然願意聽了。”無嗔道人眉頭微蹙,冷笑道:“要說閒話,到外面沒有人的地方聊去,請勿干擾比武。”周通道:“你這番言語,不是狗屁了,卻是鼬鼠之屁,我幾乎要被燻倒了。”袁伯當哦道:“這是什麼道理?”周通道:“這故事幹繫到威遠鏢局兩位鏢師被殺之真相,怎能到外面去說?既然是故事,自然當有聽眾,他為何要趕我們到沒人的地方去聊?莫非怕這真相被人知道麼?臭死了,臭死了!”顧衝與熊南熙聞言,相顧失色,收勢止鬥,抱拳道:“袁兄若是知道什麼,請不妨明言。”袁伯當搖頭道:“顧莊主叛教立莊已久,改邪歸正;熊總鏢頭素來俠義豪情,平生與人為善,是這十里八鄉聞名的大善人。我兄弟二人混跡黑道,作惡累累。所謂自古正邪不兩立,實當不起你們這般稱謂。只是這故事嘛,我是一定要說的。”

臺下眾人聞言,相顧起鬨,其中有那歡喜節外生枝的,也有不忍見顧、熊相鬥的,紛紛嚷道:“說吧,說吧!”無嗔道人再不情願,此刻也無可奈何,退到臺後,接過孔池奉上的一杯清茶,只覺得又苦又澀,心中忐忑不安。

袁伯當道:“我兄弟二人來到山東境內,一路自然壞事做絕,欺男霸女,可謂人見人怕、人聞人怨。”臺下眾人笑道:“是,是,天底下的惡人,你們若說自己是第二,絕沒有人敢說第一。”周通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催促袁伯當說下去。袁伯當道:“十九日前••••••”周通道:“不對,不對,你記錯了,是二十日前。”袁伯當怒道:“是你說故事,還是我來說故事?這十九日與二十日,又有什麼區別嗎?”周通一怔,道:“你口才比我好,最歡喜到處去出風頭,當然還是有你說比較妥了。”袁伯當看他似乎服輸,得意之極地道:“十九日前,我與周通到鎮外閒逛,一者散心,呼吸野外新鮮空氣,二者也想攔路搶劫,也看看有沒有什麼肥羊美女,能夠財色兼收。不料轉了半日,也沒有看見半個順眼的客人。”陳青桐暗笑道:“誰若是被你瞧得順眼,那他可是大大的不順了。”

旁人嘻嘻哈哈道:“不錯,不錯,他們是大惡人,我們可千萬小心了。他們倘若看得美人順眼,咱們可得扮作醜人;他們要是嗜好醜人,咱們無論怎樣,也得想法子變漂亮才是。”

袁伯當繼續說道:“我們走到一處槐樹緊密之處,聽得似乎有人爭吵,心中好奇,便過去窺探,只聽一人道:‘我們是威遠鏢局的鏢師,你們若是識相,休來自討沒趣。’另一人道:‘不錯,我家熊總鏢頭威名遠揚,黑白兩道誰不給他老人家幾分面子?朋友,你們要是缺錢花,這裡有幾兩銀子,要是不嫌棄,儘管拿去。’原來是有人搶我們的生意,我們自然大為生氣。我這位把弟性子急躁,便要跳出去大揮老拳,我一把扯住他,示意按捺,且聽聽對方是什麼來歷?對方是兩個蒙面人,其中一人沙啞著嗓音,喝道:“廢話少說,我們又不是丐幫叫花子,這幾兩銀子就能打發我們嗎?’分明就是故意變化嗓聲,想必是熟人呀!”周通點頭道:“果是熟人。”見袁伯當瞪眼,乾笑一聲,道:“你說,你說。”

袁伯當冷哼一聲,道:“我說什麼?既然雙方一言不合,自然就噼裡啪啦地打了起來。威遠鏢局的兩個鏢師不是對手,連連敗退,自己被打成重傷,押運的貨物,一顆珍貴的明珠也被那兩個蒙面人搶走。我二人緊緊跟隨,來到泰山某處,見這兩個土匪揭去面布,卻是兩個二十上下的小夥子。”

先前陳青桐在泰山無意聽見孟中與孔池的言語,因此落下日後十數日劫難,若非應對有策,又巧入山洞禁地,只怕早也魂歸黃泉,此刻聽得周通與袁伯當跟蹤打探之事,心道:“孟、孔二人做下如此齷齪之事,枉壞了名門正派聲譽,你們既號稱‘惡人’,想必也不忌憚泰山派的脅迫,若將他們之罪惡昭彰天下,那是妙極。”

只聽袁伯當道:“我兄弟二人見狀,甚是感慨,自嘆長江後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惡,小小的毛頭小夥子不肯用心讀書,卻來學我們當強盜去搶劫殺人,可見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但我們同時心中也覺奇怪,道他們能學幾年武功?造詣定然不深,竟然將堂堂威遠鏢局的年長武師打得落花流水,各自重傷?實在令人奇怪!”

他後面半句話漸漸低沉,稍遠一些便聽不得了,但熊南熙偏偏就在旁邊,聞得真切分明,以為他故意調侃自己,不覺滿臉通紅,方要發作,轉念一想:“我生氣甚麼?畢竟是自己兄弟學藝不精。”勉強按住心頭火氣,斜眼望著袁伯當,忖道:“什麼‘百劍一笑’也好,‘百哭一杵’也罷,或是叫做‘百劍一笑’的人物,不知本領如何?”

只聽袁伯當道:“一個年輕人道:‘師兄,我們不過是奪取那‘九龍戲珠杯’而已,方才下手,也忒重了一些。’另一人冷笑道:‘師弟,你的心腸也太軟了,沒有聽見那劉崇唾罵我派麼?’被喚做師弟的說道:‘我們沒報出師門名稱,他猜測不得,不過是胡亂喝罵而已呀!這劉崇平日裡便脾性急躁,你不是不知道的。’他師兄不以為然,道:‘上次你我瞞著師父下山喝酒,在醉仙樓中被他看見,冷嘲熱諷,雙方几乎就要動手,你忘了麼?舊帳正好拿來算上一算。我下手尚且留了一分力,不算得絕情,他與另外的鏢頭若是死了,也是命合當此,怨不得我們。’我聽了,大為愕然。為何?我與別人動手,若存憐憫之心,至少也要留上三分餘地。他不同,年紀輕輕,殺氣卻重,只肯留下一分餘地,其心腸之歹毒,委實叫我等江湖前輩汗顏不已、自嘆弗如。”

周通嘆道:“慚愧,慚愧!”熊南熙暗暗吃驚,道:“莫非那下手惡徒,竟是我們熟識的人?是誰?是誰?”顧衝大聲道:“既然在酒館內險些動手,可見就是這一畝三分之地的哪一位鄰居了,我也是其中之一,說不得便是我下的毒手。”他怒熊南熙不聽人言,執意將殺人越貨的大帽子栽到自己流雲莊身上,心中極忿,是以賭氣說出這句氣話。熊南熙愕然道:“不錯,你也有嫌疑。”顧衝冷哼一聲,扭過頭去,不再說話。

只聽袁伯當接著說道:“我看這兩個年輕強盜,原來是某一門派的師兄弟二人,不知用了什麼陰謀詭計,要下重手傷害威遠鏢局的兩個鏢師。其實若是搶奪那寶貝杯子也就罷了,偏偏那師兄心胸狹隘之極,與其中一位鏢師有些宿仇,不對,不對,不過是小小的磨擦,便藉此機會施展辣手將他重傷,如此心狠手辣,正是‘無毒不丈夫’也。只是如此的大丈夫,我‘百劍一笑’也好,‘鐵臂熊’也罷,都是自嘆弗如,比不得的。”

周通怪眼一翻,喝道:“你自然比不得,我卻不同。”

袁伯當哈哈大笑,道:“老周,他公報私仇,你也比得?”

周通搖頭道:“與他比那大丈夫的胸襟氣度,卻不比這齷齪卑賤之事。”陳青桐聽了,當下心中想道,這兩人可見雖是惡人,卻依然算得上是豪爽的漢子。袁伯當咦地一聲道:“既然如此,那換作是你,你能怎樣?”周通昂然道:“我便是要殺那鏢頭,也會老老實實報上自己的姓名,叫他當個明白鬼。”袁伯當點頭道:“不錯,你睚眥必報,卻不會讓人死得不明不白。”望著無嗔道人身後的孔池,怪笑道:“那師弟還是比他師兄強上許多,你說是也不是?”此話不知是向臺下眾人發問,還是要周通回答,或是另有說指。那孔池心慌意亂,急忙低下頭去。

熊南熙急道:“你說了半日,可知道兇手的來歷?”

袁伯當冷笑道:“來歷麼?”看無嗔道人與孔池一眼,嘻嘻一笑,轉頭卻往臺下望去,見這陳青桐裝扮的道士,笑道:“那真兇卸去紗面之後,從樹後取出一個包裹,兩人都換了一身衣裳,與他頗為相似。”

眾人順著他手指看待,目光皆集中在了陳青桐身上。陳青桐眼睛一轉,撥開人群,順著一旁的樓梯爬上臺來,道:“他媽的,我可不是兇手。”袁伯當看他依稀眼熟,想不起是誰,也不介意,哦了一聲道:“看你相貌,比那兩個年輕強盜要俊俏許多,身形麼?也要單薄一些,果真是個假貨。”熊南熙見狀,大為愕然,方要出言詢問,見陳青桐悄悄使個眼色,暗道:“陳兄弟如此打扮,定然有他的主意,我不可冒然相認。”陳青桐笑道:“我可不是泰山弟子。”

周通道:“誰問你是不是泰山弟子了?”袁伯當笑道:“老周,這你便不懂了。這小道士以為我說兇手來自泰山派,是以急急開脫,不肯承認自己的身份。”周通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只是這泰山周圍,也沒有其餘的道觀,你說你是外鄉人,為何不見你揹著行李包裹?莫非以為我兄弟二人會打劫你,悄悄藏起來了不成?”

孔池細細打量,認出他來,不禁啊呀一聲。陳青桐“急”道:“孔師兄,你來作證,我分明不是泰山派的弟子,是不是?”孔池惶恐之極,暗道:“他來這裡作甚?不是死了麼?為何死而復活,又如此打扮?”千萬疑團簇擁心頭,卻理不出一個頭緒,支支吾吾,答不上來。無嗔道人怒道:“孔池,你猶豫什麼?他當然不是我泰山弟子。”顧衝生疑,大聲道:“既然這小兄弟不是你泰山的門人,為何孔兄弟不乾脆承認呢?”袁伯當道:“是不是泰山門人,一試即知。”言罷,便見周通大刀一擺,便向陳青桐斫去。

陳青桐輕輕施展“凌雲若虛”步法輕輕避過,道:“不公平,不公平。”

周通愕然,道:“如何不公平?”陳青桐道:“你手中有刀,我手中無劍,這還怎麼比試?便宜都被你佔盡了。我還不如洗乾淨了伸著脖子叫你砍了的好。”周通哼道:“我生平比試,最恨佔人便宜。”手指孔池,道:“你師弟赤手空拳,你還不將寶劍遞給他麼?”臺下眾人也紛紛催促。孔池渾渾噩噩,果真將一把長劍遞到陳青桐手中,回到後面,聽無嗔道人沉聲罵道:“你如何真將兵器給他?”孔池瞠目結舌,道:“不該給他嗎?”無嗔道人心煩意亂,不能回答,忖道:“一切本來皆在我掌握之中,奈何會跑出這三個‘程咬金’來,胡亂搗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