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桐暗道:“這等投機的手法,由你這心地狹隘自私之輩說出,倒也不奇怪。”方要說話,卻聽得孟中道:“前輩,那••••••那小賊尚在你手中麼?聽無飆師叔說道,您老人家要他陪您說話,沒有殺他是麼?”陳青桐愕然一怔,旋即大怒,心道:“誰是惡賊?你到此時還惦記著非要置我於死地不可,這等歹毒的心腸,還自號什麼名門正派弟子,豈不是天大的笑話?”有心喝斥,靈光一閃,反倒生出一個念頭,沉聲冷笑道:“不錯,他就在老夫的身邊,嘿嘿,說了不少有趣的事情,似乎都與你泰山派相干呀?”

孟中訕訕道:“他,他說了什麼?”

陳青桐道:“他說你們堂堂泰山派的子弟,不顧江湖規矩,左右夾攻,欲待取他小命,是也不是?可笑即便如此,你們連他也打不過,最後還是無飆及時趕到,方才保全泰山派的顏面,可是實話麼?”

孟中恨得牙關緊咬,喃喃道:“這小賊果真宣揚此事。”聲音雖然低沉,但在這黑夜寂靜之時,聽得字字分明。陳青桐竊笑:“你們比鳩盤鬼母、夔門六怪這些真小人還要可惡百倍,如此佳事,若是不能廣為傳播,豈不可惜?”又道:“我細細觀之,他的武功其實是平常稀鬆得緊,便連不入流的鄉下把式也當不得,怎能敵過你們聯手?莫非他胡說八道?”

孟中羞惱無比,料想此事隱瞞不下,也不敢遮掩,道:“那小賊看似文弱,其實武功尚可,不過是您老人家的修為••••••委實太高,所以••••••所以覺得他不能入流罷了。我與孔師弟商議密事,心神不寧,過於輕敵,是以一時不慎,反被他有機可乘,僥倖得勝。”這話說來,好比在他臉上打了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著實難堪無比。他迫於情形,附和洞內“高人”之意,說道陳青桐的武功五六流而已,但自己偏偏與孔池不爭氣,單打獨鬥也好,群毆圍攻也罷,皆敗在此不入流之“小賊”手中,豈非說明堂堂泰山派之少年才俊、名門子弟,其實更是末流也不是麼?

陳青桐道:“你也不用羞愧。這小子狡猾異常,定然是用了什麼不光明的手段,讓你們中計。我替你出氣如何?”不待孟中說話,沉聲道:“小賊人,你過來。”一腳踹在牆壁之上,弄出些許動靜,自己繼而啊呀一聲大叫,狀若悽慘。孟中想起他脾氣如火,也不知把“小賊”如何痛毆一頓,嚇得心驚膽戰,顫聲道:“前輩,您老人家把他怎樣了?”陳青桐哼道:“方才我按耐不得生氣,一巴掌把他拍死了。”孟中聞言,又驚又喜。

陳青桐咳嗽一聲,道:“你速速將門口的看護弟子支走,再帶一張大些的蘆蓆過來。”孟中奇道:“什麼?”陳青桐佯怒道:“我替你出氣,一片好心好意,難不成還要將他的屍身留在這洞裡發臭不成?我稍時便將他屍身扔在洞外,你用蘆蓆卷好,找個地方掩埋了。”孟中驚道:“我••••••我來扛屍體?”陳青桐吼道:“莫非要我把你也打死,一併用蘆蓆裹了嗎?”孟中心中暗自駭然,連忙賠笑道:“前輩休要生氣,是,是,我這便去辦理。”

陳青桐聽他匆匆離去,便溜到洞口等候,稍時聽得外面有人叫道:“戚師弟,你們看守了半日,也辛苦了,且回去休息吧!”正是孟中的聲音。那戚師弟道:“師父安排我在這裡值夜,言道到了時刻,自然有其餘師兄弟過來接班,務必安守本職,否則便是風吹雨打、雷劈雹洩,也不得走開半步,更不用說回去歇息了。”原來此人乃無飆道人的弟子。

孟中笑道:“我閒來無事,也睡不安穩,便替你在此頂值一個時辰如何?”戚師弟又困又乏,喜道:“孟師兄此話當真嗎?我,我可有些不好意思。”孟中道:“你我情同手足,何必如此見外?”待支開那泰山弟子,慌忙從一旁草垛的後面抽出蘆蓆,架在肩上,便往洞口跑來。

陳青桐瞧得真切,躺在地上,往外翻滾幾圈,四肢攤開,雙目緊閉,動也不動。

孟中見狀,喜道:“前輩果真將這小惡賊殺了?哈哈,真是替我泰山派出了一口怨氣,晚輩亦然雪恥,實在是感激不盡。”用蘆蓆將陳青桐的“屍體”裹了,扛在肩上,往碎石荒草之地走去。裹得不甚嚴實,不過是胡亂繞捲了一圈,兩條胳膊尚餘在外面,不時晃動,敲在他的身上。初時他尚不自覺,漸漸來到黑暗陰冷之地,月色悉數被遮掩,映照不得,如此再與死人為伴,不由心中有些駭怕,口中猶自道:“你與我雖然有怨有仇,但今日斃命,卻是死在那前輩的手中,日後若要報仇,也只去找他,莫要來尋我報復才是。”陳青桐暗暗好笑:“你如此膽小,生平就該少做些壞事。”促狹心起,手指輕輕從他身上劃過,微微一撓,若有若無。孟中心神不寧,有心將“屍體”就此扔下,轉念一想,嘆道:“若是放在此處,遍地碎石,怎能輕易刨坑?若是被人看見,也多有不便,還是再往前走上一段路程吧。”言罷,陡覺頸脖若有絲絲涼風吹來,脊背寒意陡升,渾身上下打將寒戰,激起雞皮疙瘩,真是驚懼不定,有意無意之間,扭頭往陳青桐看去,卻見他不知何時,雙目睜開,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不禁啊呀驚叫,手中的蘆蓆應聲落地,自己雙足癱軟,一屁股跌在了地上,抖若篩糠地往後退去,顫聲道:“你…你是人是鬼?”

陳青桐見他驚恐萬丈,心中得意,裝了一副冷森森的口吻出來道:“我死得好慘呀,黃泉路上如此寂寞,你來陪我。”一邊說著,一邊慢慢向他走去。

孟中被嚇得肝膽俱裂,屎尿齊流,慌道:“你…你果然那鬼,我陪你作甚,你休要尋我!”見陳青桐充耳不聞,搖搖晃晃就要撲來,再也忍耐不住,發出淒厲一聲的尖叫,立時發足狂奔,不防被腳下石頭磕絆,一個筋斗栽進草叢,竟然昏厥了過去。陳青桐哈哈大笑,道:“年輕才俊?不過如此,笑死我也。”反用蘆蓆將他捲起,急急奔回洞中,丟在草墊上,拍拍手,即將離去之時,抬頭見得月色之下,壁畫一角尚有一行小字,寫道:“有緣來之,緣盡離去,悉毀劍畫,無影無蹤。”陳青桐笑道:“原來這位前輩有如此囑咐,是我粗心大意,竟然不曾看見。既然他要我將壁畫銷燬,我便依言行之好了。也免得如此武功,被壞人學了去。”拔出自己的長劍,就著長髮小人兒與束髻小人兒的壁畫胡亂劃將一通,破壞殆盡。陳青桐笑道:“且看你醒來,被那無飆道人見了洞中的情形,你又怎樣交代?”哈哈一笑,唱道:“我亦乘風飄緲去,草亭野凳不留痕。”轉身沒於蒼茫之中。

待他回到客棧,那關掌櫃地看了半日,震愕不已,道:“公子說要上泰山遊歷,採風謁碑,卻為何多日也不曾回來,落得如此狼狽不堪?”陳青桐有些尷尬,衣裳破舊,體味甚然,道:“我遇上了攔道搶劫的強盜,被他們捉在一個山洞裡面,雖然沒吃什麼苦頭,但畢竟不見天日,又不能洗漱,自然顯得不甚整潔了。”

關掌櫃驚道:“泰山上有強盜麼?若是如此,我可要報官了。”

陳青桐不願多說,眼睛一轉,道:“我沒有‘安分牌’,引來官府之人,只怕你和熊總鏢頭都脫不得干係。我既逃了出來,索性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以後少獨自上野山去就是了。”關掌櫃訕汕道:“如此最好,如此最好。只是那熊爺••••••”陳青桐道:“熊總鏢頭怎樣?”關掌櫃道:“明日他要與流雲莊莊主比武,今日已立下了生死狀。”陳青桐驚道:“這是為了什麼?”

關掌櫃道:“上次他鏢局死了兩個鏢師,追兇索惡,無有頭緒,後來一個蒙面人深夜相告,說兇手不是旁人,乃是流雲莊所為。熊爺半信半疑,借拜莊之際,派人悄悄依照蒙面人所述,派人溜進流雲莊後小花園內,從一塊蓮花石下,果然搜出被劫掠的鏢貨‘九龍戲珠杯’。這可謂鐵證如山,兩家因此大起紛爭,弄到最後要比武決生死了。”

陳青桐靈光一閃,不覺“啊”地一聲。關掌櫃看了他一眼,又道:“此事披露出來,流雲莊矢口否認,說是有人栽贓陷害,根本不能為信。官府雖然聞報,但忙於替當今聖上選美之事,一者無暇顧及,二者也不願捲入武林糾紛,因此不肯立案,聽憑雙方依照江湖規矩,自己解決紛爭。”

陳青桐想起當日無飆道人與孟中的一番對話,不覺恍然大悟,忖道:“如此看來,他們才是罪魁禍首,只是他們黑這麼做,究竟有何目的?可與他們口口聲聲說的‘大泰山派’相干麼?”匆匆洗漱一番,便到那鏢局去見熊南熙。哪知走到門口,便被兩個漢子攔住,問明來意,抱拳道:“公子,我家總鏢頭明日與流雲莊莊主比武決生死,此事眾人皆知,此刻他正在休息準備,說道任何人今天都不會面招待。”陳青桐聽了大為無奈,只好悻悻而歸。

第二日,鎮上居民皆早早起床,宛若趕集一般,吆三喝五,呼朋喚友,往鎮外珍珠河畔小石廣場趕去,要看威遠鏢局總鏢頭熊南熙與流雲莊莊主顧衝的比試。起得晚的,來不及吃早飯,帶著幾個小饅頭,一邊行走,一邊就水吃喝。有人笑道:“你如此倉促,不怕噎著麼?”那人聞言搖頭道:“若是晚了,哪裡還有好位置?”陳青桐也在其中,微微搖頭,嘆道:“這等性命攸關的大事,在鄉人眼中不過是一場好戲罷了。”不多時,來了擂臺下面,見東邊飄揚一面飛虎大旗,底下坐著威遠鏢局一眾,熊南熙正色肅容,頗為凝重;西邊有五色雲彩的繡緞大旄,旗下站立一人,身材適中,不胖不瘦,三縷黑髯不長且順,甚是端莊,乃是流雲莊莊主顧衝。陳青桐忖道:“倘若果是泰山派無飆道人與孟中、孔池策劃的陰謀,他平白受此冤枉,可是無辜之極。”

稍後見一位道人來到檯面中央,那道人鷹目尖鼻,倒掛細眉,臉色微黃,唇上八字,頷下一撮山羊鬍須,大聲道:“今日威遠鏢局與流雲莊比試武功,特請貧道主持裁判。所謂拳教無情、刀槍無眼,高手過招,難免會有死傷,無論哪方如何,新舊老帳盡皆一筆勾銷,日後決不可再以此為由,尋釁挑鬥。”教身旁一個少年道士出來,正是孔池,看他雙手各垂一生死狀,遍示群人,然後退下。

臺下有人叫道:“這主持裁判之人,定然德高望重,你是哪一位?可當得如此重責?”臺上道士乾笑一聲,道:“你莫非是外鄉來客?若是這泰山腳下的居民,見我模樣,便該知我身份。”稽首道:“貧道泰山派無嗔。”臺下那人叫道:“我便是本地土人,平日上山燒香極少,自然不認得你。自從你們再將一半泰山劃為自己私家花苑,不許民眾遊玩,我更是上去得少了。無嗔道人臉面一紅,不再搭理他,咳嗽一聲道:“請熊總鏢頭與顧莊主上臺。”

熊南熙走前幾步,望著顧衝,怒道:“血債血償,你們殺我鏢師,奪我寶貨,此仇若是不報,枉為君子!”顧衝冷哼一聲道:“你不分黑白,不辨善惡,看似雄壯的大漢,卻生得一幅軟耳根,任憑別人挑撥唆咄,其實也是個渾噩糊塗之人而已,算什麼豪傑?!”熊南熙怒睜圓目,忿然之極。無嗔道人道:“生死相搏,貧道也無話可說。”退入臺後。

但見臺上熊南熙雙臂箕張,一掠丈許,驟然施展出絕戶掌中的殺手,向顧衝背心便抓,顧衝怒道:“姓熊的,欺我太甚!”身軀一矮,嗖的一拳向熊南熙胸膛打去,熊南熙一掌撥開,兩人風馳電掣般的鬥將起來,拳掌起處,全帶勁風,臺下眾人見了,個個鴉雀無聲,目不轉睛地望著。

這兩人一個是神拳無敵,一個是鐵掌無雙,鬥了半個時辰,不分勝負。兩人鬥到五十招開外,忽聽熊南熙連聲大吼,拳如雨下,顧衝步步退讓,腳步蹣跚。臺下登時不少人大聲叫好。有人道:“熊南熙不過仗著身強力壯,想一鼓氣把顧莊主打倒。可是顧莊主也絕非庸手,這幾招解拆得非常巧妙,他的看家本領風雷八卦掌乃是武林中一等一的掌法絕學,你不見他的掌法步法絲毫不亂麼?”

陳青桐在臺下細看,果見顧衝腳踏八卦方位,雖然連連避讓,身法掌法卻是絲毫不亂,沉穩之極,掌風過耳,隱隱挾有風雷之聲。剛才說話那人的同伴道:“我久聞顧莊主的風雷八卦掌中有一種專解強敵攻勢的反攻掌法,卻從未曾見他用過。不想大飽眼福。”另外一人又道:“快看!快看!這樣的拳法你若錯過,今生就再難得有這麼好的機會了!”兩人都不再說話,凝神觀看,只見臺上形勢又變,顧衝一聲長嘯,雙掌疾擊,掌影翻飛,滾滾而上,這回輪到熊南熙連連後退了。

剛才那人又說起來道:“薑是老的辣。熊南熙武功雖高,終究不是顧莊主的敵手。”他的同伴道:“要分勝負,那還早呢!”但見熊南熙雖然後退,拳法也絲毫不亂。原來熊南熙經驗非常豐富,強攻不下,立刻變招。將七十二路大力神拳,使得風雨不透!顧衝掌法雖然凌厲,卻也攻不破他拳風佈下的鐵壁銅牆。兩人鬥了一百來招,兀自不分勝負。驀聽得熊南熙和顧衝齊聲大吼,熊南熙“砰”地一拳,打中顧衝肩膊;顧衝的風雷八卦掌一掌,也掃中了熊南熙腰骨,兩人各運內功抵禦,斜躍三步。

熊南熙武功高強,拳拳生威,聲勢駭人。顧衝雖橫練工夫比不上他,但風雷八卦掌和大力鷹爪功爐火純青,輕身敏捷,又更勝熊南熙。陳青桐聽得旁邊有人道:“顧莊主雖不苟言笑,平日裡又嚴肅之極,但素來樂善好施、救濟貧困,與熊爺一般都是好人。如此的兩個好人,怎會非要分個你死我活?”卻是一個老婦人。她旁邊一個大嫂低聲道:“我才不信顧莊主會為了區區一顆明珠,就去奪寶殺人。”又有幾人唉聲嘆氣。

陳青桐暗道:“熊總鏢頭為人豪邁,那顧莊主我雖不認識,但聽大夥兒的口碑,也絕不是什麼壞人。是了,我讀了許多年的聖賢書,多少也懂些道理,怎可平日裡滿口仁義道德,但危難之時卻唯唯諾諾、袖手旁觀?我該上去阻止二人決鬥,避免釀成惡果,後悔莫及。只是她們說得不錯,我該想個合適的法子才好。”見臺上二人越鬥越烈,雙方皆是漸下重手,恨不得下一招就取了對方性命,不禁焦急萬分,有意無意瞥去,見無嗔道人背後,一個青年道士或是內急,匆匆走向廣場背後茅廁,頓時閃過一個念頭,撥開人群,隨他進入其中。

那道士寬衣解帶,正自愜意,陡然覺得頸脖一涼,有人沉聲道:“休動,動一動,便要你變成死人。”這道人唬得魂飛魄散,顫聲道:“你,你要作甚?”原來是陳青桐拔出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陳青桐嘻嘻一笑,道:“我借你的道袍一用,你是借還是不借?”道人嚇得半死,道:“借又怎樣,不借又如何?”陳青桐聞言,哭笑不得,忖道:“也不知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如此明顯,還用我說嗎?”嘿嘿一笑道:“若是借了,不傷你半根毫髮;要是不借,我這一刀下去,能不能夠活命,就得看你和閻王爺交情有多好咯。”

道人嚇得屁滾尿流,道:“大爺,我與閻王爺交情極其淺薄,你這一刀要是下來,他斷不肯輕易放我回來。道袍你要是喜歡,儘管拿去就是。”不敢轉身,背對著陳青桐,三五下除下道袍。陳青桐一把接過,套在身上,又拔下他的髮簪,給自己頭上的束髻插上,略一收拾,活脫脫便是一個道人了。他眼睛一轉,一手按著匕首,另一手從懷中掏出糯米飯糰,逼迫道人服下。

那道人吞嚥入喉,覺得甜膩,惴惴不安,道:“大爺,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