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油鍋”二字剛一出口,臧高升就嚇瘋了。看著慢慢從殿上飄下來捉他的黑白無常,立時發出殺豬般的嚎叫。此時他害怕得都已忘了害怕,手腳並用地爬著想去抱吳氏的大腿,卻見那吳氏腳不沾塵,倏地向後平移了半丈。

“娘子!娘子!”臧高升滿臉涕淚,邊屁滾尿流地爬向吳氏,邊苦苦哀求道,“我不是人!我不該想換個媳婦兒就殺了你!可,可,我這也是為了你好!想讓你早些投胎,下輩子生得花容月貌,出身富貴人家,再嫁個比我強千倍萬倍的如意郎……”

不過這些狗屁尚未放完,便見吳氏陡然騰空竄了過來,“啪啪啪啪”連著狠狠扇了他四個耳光。這回臧高升滿嘴牙全都晃盪起來,“噗噗噗”如吐西瓜籽兒似的吐出一串沾血的黃牙。

“溼分兒(媳婦兒),溼分兒(媳婦兒)……”這廝此刻也顧不得臉腫嘴歪,滿嘴漏風,只拼命爬著去求吳氏,“只繞(要)你冤氣可哲(解),不讓我廈(下)油鍋,開膛勾脊,讓我幹什麼都省(行)!我來生做柿柿(十世),不,一百世大王八都行……”

臧高升連連磕頭,賭咒發誓,比戲臺上的小丑還要精彩百倍。吳氏卻只冷眼看著,並不做聲。

不過堂上的閻王卻似乎動了惻隱之心,終於開口沉聲勸道:“那吳氏,說來夫為妻綱,夫主為天。這天要你如何……唉,也算是情有可原。你雖滿身冤枉,卻也不必太過執著糾纏,否則反誤了你投胎轉世。

“不如這樣,讓你生前的夫君誠心寫下懺悔,你以此為憑,可要他為你十世當牛做馬。十世之後你冤屈盡平,他亦罪孽贖清,如此也便不必讓臧高升現下再受那一百零八道酷刑之苦。”

“小的軟(願)意!小的軟(願)意!”臧高升立馬“咚咚咚”連磕響頭,忽扇著四處漏風的嘴,“只要不讓小的受刑,投胎流(牛)馬就投胎流(牛)馬!”

閻王看他一眼,沒有搭理,而是轉向吳氏:“吳氏,如此你願不願意?”

那吳氏轉身看向上座的閻王,伸手以袖遮面又嗚嗚低聲啜泣起來,卻到底點了點頭。

“也罷!”說著閻王抬手衝臧高升拋下一摞白紙,“你將自己如何害死吳氏的前因後果仔仔細細清清楚楚地寫下來!不得隱瞞遺漏,必得誠心懺悔,方才能消解冤氣!”

那一疊薄而輕的紙,如同一把白紙錢兒,剎時圍著臧高升飛舞,將他罩住,隨後當頭飄砸下來,鋪了滿地,似在給他送葬。這讓臧高升本就繃得快斷了的神經,立時又受了個不小的刺激。

“少(小)的,少(小)的定吃(誠)心懺悔,吃(誠)心!”他哆哆嗦嗦撿起了剛剛的筆,蘸墨寫了起來。

大殿安靜下來,眾鬼彷彿此刻皆化成木雕泥塑,動也不動。唯有吳氏尚圍著臧高升一圈兒一圈兒輕飄飄地轉著,似怕他懺悔不誠又或隱瞞真相。所過之處,地上的白紙就被一股陰風掃過,然後整整齊齊地聚作一堆兒。

臧高升一邊寫,一邊偷眼瞟著圍著他不遠不近轉圈兒的吳氏。腦門兒上冷汗漣漣,生怕吳氏一個不耐煩,突然就撲上前來生吃了他。

殿上火光昏暗,紅衣判官的書案上尚還有根蠟燭,臧高升卻不會有這樣的待遇,故而他寫得十分吃力。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長得殿上的眾鬼都已保持不住泥塑的姿勢,有幾個甚至背過臉去偷偷打起了哈欠,那篇懺悔書才總算寫完。

字型……呃,跟狗爬一樣,塗塗改改,看懂已屬勉強。文釆……完全不必期待,大白話都差點兒沒說明白。臧高升簽字畫押。旋即又是剛剛那個旋風小鬼兒“嗖”地捲起地上這一摞懺悔書,送到閻王案前。

大案上掌了燈,閻王爺將臉隱在暗處,伸長胳膊遠遠舉起那懺悔書就著燈光逐張檢視。事情並不複雜,幾下便將那臧高升殺害吳氏的案情梳理出來。

三年前,臧高升誑騙紅袖,將其送回芳滿樓,不僅佔了便宜,還得了筆小財。自那時起他便嚐到了甜頭,從此和各大妓院勾結,專門幹那捉拿逃妓、為虎作倀的勾當。甚至更有拐賣少女、逼良為娼等等惡行,禍害了無數如紅袖一樣的可憐姑娘。

初時吳氏只是極力阻攔,並意欲勸他向善莫再幹這等傷天害理之事。又拿些陰司報應的故事來警示於他。可誰知臧高升這廝已經爛到根兒了,天生的壞種惡棍。這些勸人向善的好話到他耳中反而覺得無比聒噪厭煩,又覺得吳氏嘮叨的那些十分晦氣,分明是在詛咒他,更是壞他好事,擋他財路。

於是愈發虐待吳氏。吳氏每勸一次,便會挨他一頓毒打。那吳氏雖長得壯碩,可內裡卻極賢良溫順甚至有些懦弱的。也是,自小就做童養媳,若不賢良溫順,恐怕也活不到現在。

她連遭臧高升幾頓毒打,卻只會一味忍耐,不過心到底漸漸冷了,只覺自己男人已無藥可救。

兩年前的一天,也是這般月黑風高,臧高升又幹了起傷天害理的勾當。被害的姑娘與那時紅袖的遭遇如出一轍。事後臧高升鎖上門出去叫人,姑娘萬念俱灰意欲尋死。又是吳氏從天而降,這次心下一橫,收拾東西準備和她一起逃出狼窩。

二人本已都跑出了兩條街了,可倒底還是被妓院的人捉了回去。姑娘被強行帶走,不知生死,而吳氏又毫無意外地殘遭毒打。許是經了幾次這樣的事情,早讓臧高升恨吳氏恨得咬牙切齒,此刻越想越氣,手上也越打越兇,一時剎不住性子,竟撿起個滿登登的酒罈子當頭砸了下去。吳氏當場滿臉鮮血,晃了兩晃,一頭栽倒在地。

直到此時,臧高升方才停手,卻不說趕緊救人,反而圍著已被打成血葫蘆的吳氏轉了兩圈。隨後一個惡毒的念頭竄了上來。他早就厭煩吳氏,只是到底明媒正娶,“三不去”裡又佔了兩條,實在無法休棄。既然休棄不了,那麼,不如就此送她歸西,徹底擺脫了才是。於是他抄起家中剃骨用的牛耳尖刀……

臧高升的悔過書自是不會寫得如此詳細,但也大差不差。“閻王”看後便立時知道了前塵過往,不過描補幾句,當日情形就得以再現,過程之細,人心之險,皆如昨日發生親眼所見一般。

兇器事後被臧高升仍留在家中使用,也不知是他膽子太大囂張致極,還是喪心病狂毫不在乎。不過這倒也省了不少麻煩。

“閻王大老爺,小的,小的該死,不,是該得報應,下輩子願轉世投胎成個畜牲贖罪……”

“你何止下輩子該轉世投胎為畜牲!這輩子就應受極刑,千刀萬剮!”閻王老爺突然變了聲音,一改剛剛的低沉沙啞,聲音洪亮清澈。

臧高升猛然抬頭,滿眼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