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微微點頭,看管鋪面的人便把那幅面具取過來,遞到幼安手上:“小娘子真是好眼光,這個面具……額,它放幾年都不掉色。”

那人一臉尷尬,這裡的面具價格不菲,有買家挑選時,總要說上幾句好聽的奉承話,若是尋常女子,選些可愛或是花哨的圖樣,這話怎麼都好說。可是這個看起來瘦弱嬌小的女子,偏偏選了一個青面獠牙的模樣,他只能硬著頭皮誇它質量好。

幼安忍不住輕輕地笑了一下,知道看管鋪面的人是在故意找好聽的來說,也不說破,用手指在那些已經乾涸的油彩上輕輕摩挲,然後整個覆在自己臉上。

李旦在所有面具中間掃了一圈,抬手指了一個繪著九天玄女的,把銀兩一併放在貨架前面的紅木小几上。這裡的面具很有名,價錢也不便宜,所以即便是在上元節當天,顧客也並不算多。照看鋪面的人殷勤地接過銀兩,把李旦選好的面具取下來,雙手捧到他面前。

幼安兩隻黑幽幽的眼睛,從那幅戰神面具的眼孔處露出來,盯著李旦問到:“你要扮玄女?”

“有何不可?”李旦用修長的手指拈著那幅面具,輕釦在自己的面上,“上元節滿街都是一男一女同遊,你既然選了戰神,我就用玄女來配你,合適得很。古書記載,玄女曾經向黃帝獻上戰勝敵人的方法,助黃帝成為一代戰神,這寓意也很好。”

原本有些女氣玄女圖樣,襯在他高挑飄逸的身形之上,非但並不顯得女氣,反而帶上了幾分令人不敢逼視的玄妙美感。

李旦握住幼安的手,在她耳邊低聲說:“今天人多,你要跟緊了我,可千萬別走丟了。”

幼安心頭一跳,看不透他是隨口一句叮囑,還是別有深意,只能任由他握著手,跟著他朝人潮洶湧處走過去。

到處都是一片喧囂熱鬧,這正是帝國最好的時候,開國時的戰亂已經過去得太久遠了,現如今皇權穩固,就連後宮也沒什麼波折風浪,再沒有什麼人敢挑釁天后的中宮之位。邊境偶有戰爭,可大唐的兵將向來勇猛得很,有時勝、有時負,卻從未失去過一寸國土。

西域來的雜耍藝人,赤著上身表演拿手的絕技。幼安正想起李旦從前用笛聲操控過的那隻小蛇,李旦便湊過來跟她說話:“這些人會的把戲,我全都會。”

一句話剛剛說完,那個長著淺金色絡腮鬍子的藝人,忽然取出一併五寸多長的短劍,一點點送進自己口中,最後只剩下短短一段劍柄露在外面。圍觀的人群中發出一陣驚歎聲,幼安戲謔地看向李旦,李旦拉著她的手把她扯出人群圍成的圈,顧左右而言他:“都是障眼法而已,幼稚得很,我們快些走吧,表演完這一段,那個大鬍子就要開始索要賞錢了。”

幼安被他拖著,朝前走了不知多遠,心中一陣恍惚,如果他們都是凡俗塵世中的普通人,是不是就能安然享受這個上元夜的現世安好。可是太平盛世,哪裡有那麼容易,不過是有人在眾人看不見的黑暗角落裡,苦苦支撐罷了。

離開人群后冷風一吹,幼安便禁不住咳嗽。李旦覺出她不像先前那麼輕鬆隨意,拉著她的手把她帶到人少些的一側:“今晚會有很多猜燈謎的地方,那邊幾個花燈最出名的店鋪,都是隻做獎品、千金不賣的。我們去看看,你看上了哪個,我就贏來給你。”

“好大的口氣,”幼安隔著面具,聲音帶著些嗡嗡的迴響,“想要什麼,我自己又不是不會猜。”

“你自己猜來的,和我贏來送給你的,怎麼能一樣?”李旦如此自然地答話,就好像此刻當真是與新婚妻子來逛燈市一樣。

幼安轉開臉,正好看見人潮最密集處,一盞足有半人高的巨大花燈,懸掛一棵粗壯的古樹枝杈上。那燈不是常見的動物或人像,而是一尊精巧秀美的塔。有人一面奮力想要擠進去,一面對自己的同伴說:“看那隻玄機玲瓏塔造型的花燈,不知道今晚誰能有本事,贏了這隻燈回去。”

再轉回臉時,安如今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們兩個面前,一頭淺色捲曲長髮隨意束起,雙手抄在胸前:“你們兩個逛得也太旁若無人了吧,我在後面一路跟著走到這裡,你們竟然都沒發現,只顧著自己來來回回地咬耳朵。”他把下巴一抬,指著李旦說:“我已經把你的錢袋偷出來又放回去了。”

幼安下意識地就往李旦腰間看去,李旦隔著面具冷笑出聲,眼睛看著安如今,話卻是對幼安說的:“你信他胡說?要是他真有本事從我身上取走任何一件東西,我就把他的姓倒過來寫。”

安如今正要還口,忽然回過味來:“少拿我的姓說事,要說就說你自己的,看我的漢話是後學的,也不能就這麼戲弄我當樂子。”

幼安早便知道,他們兩個見了面,總免不了要鬥嘴,等他們說得盡興,這才把目光重新投向那隻做成玄機玲瓏塔造型的花燈,輕聲說:“我想要那一隻。”

李旦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幾乎是想都沒想,便叫她站在原地等著,自己要去給她贏那隻燈來。

那是這一晚名副其實的“燈中之王”,最大也最耀眼,贏得的方法自然也沒有那麼簡單。那棵參天大樹上,四周的枝杈上都掛滿了寫著燈謎的籤紙,只有親自攀上搖搖欲墜的枝頭,才能取下那些籤紙看清謎面,要一連猜中六個燈謎,才能得到那盞花燈。

已經有膽子大些的上前試過了,沒有幾分身手的,根本連謎面都看不到。那些能看到謎面的人,思索時一個不慎,便會從枝頭掉落下來。花燈已經掛出來很久了,至今還沒有人拿得走它。

李旦走到近前,輕飄飄地縱身一躍,取下第一個燈謎,看了幾遍,便向花燈的主人高聲說:“謎底是酒樽的樽字,可對?”

那主人是個鬚髮皆白的老者,捻著鬍鬚微微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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