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的十幾年裡,鍾樹林夫婦的日子是一鍋缺鹽少醋的大白菜,熬不出一點味道來。

李春花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就在家裡每天買菜,做飯,收拾家,剩下大把的空閒時間,只能搬一隻小板櫈坐在小院子裡,望天空的飛鳥發呆。

春天,有小燕子來屋簷下做窩了,不知從哪裡一口一口銜來泥巴,一層一層地累積,一個漂亮的碗狀小巢幾天就築成了。又叼來草葉、羽毛鋪墊好,燕子夫婦便有了家。不久,孵化出小燕子來,大燕子出出進進忙忙碌碌給孩子們送回吃食,小燕兒們張著小嘴兒焦急地等待,歡快地吞食。見此情景,李春花忍不住笑了。笑著笑著就笑出了淚,聯想到了她自己這個清冷的家,可憐的丈夫,還有可憐的自己。

一天傍晚,鍾樹林比平常下班回家要早半個多鐘頭,弄得李春花有點措手不及,忙去廚房裡加緊打點晚飯。鍾樹林進屋後,一改以往放下公文包就坐在沙發裡看報紙的習慣,而是一邊幫李春花往餐桌上擺放碗筷,一邊興沖沖地說:“聽民政局的同志講,孤兒院裡從南方轉來了一批孩子。咱抱一個來家養好不好?”

聞聽此言,李春花端著剛出鍋的熱氣騰騰的饅頭呆立在門口,半晌,囁嚅著說:“你定吧,只要你喜歡。”

第二天清晨,鍾樹林騎著腳踏車駝著李春花來到孤兒院。他們隨院長推門進去的時候,正趕上孩子們吃早飯。李春花一眼就從十幾個大小不一的孩子中相中了鐘山。當然那時候他還不叫鐘山,他的花布上衣衣角縫著一個阿拉伯數字“9”,保育員們就叫他“小九兒”。

院長說,小九兒他們這批孩子很可憐,他們的父母一定是餓極了,才狠心把他們遺棄在南方的大城市,也算給他們尋條生路,幾經輾轉,這些孩子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飄落到我們這座北方城市。

小九兒這時候用兩隻小手抱著一個砍刀饅頭吃得正香,只是抬頭撩了一眼來人,又專心致志地吃他的饅頭。只這一抬頭,看這一眼,一下子就喚醒了李春花沉睡了十幾年的母性,好像這個小生命就是從她瘦小的身體里長出來的,在她鑽進鍾家柴草垛裡凍得瑟瑟發抖的那個晚上,又或者在她洞房花燭夜裡忍著撕心裂肺疼痛的那個晚上就已經開始孕育了。

小九兒手中的饅頭啃光了,坐在小板櫈上看其他小朋友吃。李春花情不自禁地湊上前去,用眼睛看保育員,意思是可不可以抱一抱。

“抱吧抱吧,咱小九兒最聽話了,不哭也不鬧,還識把,從來也不尿到床上。”保育員笑道

小傢伙坐在李春花的懷裡,很溫順,果真是不哭也不鬧,只是用小手抓李春花衣服上的扣子玩耍,淡黃色毛絨絨的短頭髮蹭著她的下巴頦,臉刺撓撓的,心癢癢的。她下意識地摟緊孩子,好像生怕他丟失掉或者被誰搶走。

鍾樹林摸摸小九兒的頭,微笑著說:“看好這一個了?

李春花眼裡放光,連連點頭。

鍾樹林騎上腳踏車,腳踏車後座駝著李春花,李春花懷裡抱著個小男孩。腳踏車行走在春風裡,兩口子同樣是滿面春風,心花怒放,覺得街上的行人都向他們投來豔羨的目光:瞧,這是一個多麼幸福的三口之家呀!

兩口子喜滋滋地把孩子抱回家,稀罕得了不得。鍾樹林給孩子取名叫鐘山,他喜歡“鐘山風雨起蒼黃”這句詩,那正是他激情似火歲月如歌的年代,他夢想著有一個叫鐘山的兒子,已經夢想了十幾年。

一個小生命的到來,給鍾家的三間小平房帶來了無限生氣。那幾年,鍾樹林下班就急著往家趕,口裡哼著歡快的小曲,腳踏車蹬得腳下生風。他要趕在街口的百貨商店關門前給兒子買到餅乾爐果,否則小傢伙就會不高興,把父親的人造革包在炕上摜來摜去。

別人家的孩子吃高梁米糊、玉米糊的時候,鐘山吃的是高幹粉奶粉加煉乳。鐘山家餅乾糖塊不斷,還有其他孩子甚至見都沒見過的上海大白兔奶糖。

有了孩子,李春花忽然覺得每天有忙不完的事。剛拿起笤帚,鐘山就哭了,趕緊放下笤帚抱兒子。剛抱起兒子,鍋又潽了,連忙放下兒子揭鍋蓋。剛把鍋蓋放好,兒子又離開棉墊子爬到了泥土地上,臉髒得像個小花貓……李春花哪還有精力看屋簷上的燕子,更不知道那幾只小燕子什麼時候出飛離開父母獨自闖世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