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寓言象徵(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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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倫比亞某地一個家族在沼澤地上建立了一個村莊,代代相沿,村莊又變成了市鎮。但是,近親結合曾使這個家族產生過畸形兒,這個恐懼一直威脅著這個家族,到第六代,一個長著豬尾巴的畸形兒又產生了。市鎮最終被旋風捲走,而這個家族的最末一代人則被螞蟻吃掉(加夫列夫·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
法國的一個小城中突然出現了一頭犀牛,後來犀牛越來越多,原來城中的不少人都一一變成了犀牛。大家都以變成犀牛為時髦了,一位堅持不肯與犀牛為伍的公務員反而顯得十分孤立,就連他的女友也離開了他,奔向犀牛群。但他決心以一個孤獨的人的身份來對付犀牛世界(歐仁·尤涅斯庫:《犀牛》)。
一個孤島上的兩位九旬老人決定向人們宣佈人生奧秘,在屋子裡放滿了迎接客人的椅子。客人來了沒有?不知道,面對著擁擠不堪的椅子,老人委託一位演說家代為宣佈,然後雙雙跳海自盡。但這位演說家是個啞巴,又寫不清文字。人生的奧秘,到哪兒去聽?(歐仁·尤涅斯庫:《椅子》)
三位神仙來到中國四川首府,希望尋找一個好人。找來找去,只見妓女申黛是個好人,便留下一點錢給她開店。申黛開店後樂善好施,結果前來敲詐的人頗多,窮於應付。申黛無奈,幻化為一個心狠手辣的表兄水達來治店,店業立即發達。人們找不到善良的申黛了,以為是水達害死了她,到法院告發,在法庭上,水達才變回到申黛,她說:既要我行善,又要我活,這等於把我劈成兩半,因為行善的人就沒法活(貝托爾特·布萊希特:《四川好人》)。
神聖的西羅馬帝國受到日耳曼民族攻擊,搖搖欲墜,但它的皇帝卻還成天熱衷於養雞,遭到臣子和家人的鄙棄。其實他早已看出羅馬無可救藥,以送葬者的身份看著它的滅亡。他最後在宮廷裡遇到了入侵的日耳曼人的君主,沒想到這位君主也熱衷養雞,他打到羅馬來,實際上是來“歸順”羅馬的,因為他已看出年輕的繼承者居心叵測……(弗里德里希·迪倫馬特:《羅慕洛大帝》)
一位偉大的物理學家研究出了一種可以發明一切的理論體系,怕被政客們利用來製造武器,便偽裝成精神病人住進了瘋人院,東方和西方的情報機構各派一名科學間諜也住進了瘋人院。他們這些假病人分別都愛上了瘋人院裡的三個護士,但因被她們識破了真相而先後把她們勒死了。其實,這一切都由瘋人院院長一手操縱著,她已取得了物理學家的研究成果,又抓到了三個人“因瘋殺人”的證據(弗里德里希·迪倫馬特:《物理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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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擁有稀世巨產的女富翁回到了貧困的故鄉小城,決定向小城贈送億萬鉅款,條件是處死早年誘騙、拋棄了她的情人。小城人都說殺人不道德,但都垂涎著鉅款,言行曖昧,最後,終於向女富翁獻上了一具屍體(弗里德里希·迪倫馬特:《老婦還鄉》)。
一個深居簡出的博士擁有一個極有價值的私人圖書館,長年埋首其間。四十歲時與一個女僕結婚,這個女人獨吞了圖書館,把博士逐出家門。博士浪跡汙穢之地,飽受毒打欺騙,最後才被營救回到了自己的圖書館,卻縱火燒掉全部圖書後自焚(艾利亞斯·卡內蒂:《迷惘》)。
我大量地例舉這些故事,是為了讓早就習慣了藝術理論書籍中永遠遭遇概念的學生和讀者,產生強烈的感性印象。這些故事,即便只是三言兩語地被簡單講述,已經足以呈現出一種俯視蒼生的宏觀氣韻。
這些故事,聽起來似乎不近情理,卻是一批舉世名作的骨架。這些作品或長或短,或小說或劇本,都存在著一個寓言象徵的結構。這裡的地點都是隨意的,事情發生在哪裡都可以,正像卡夫卡沒有去過美國而寫《美國》一樣,布萊希特也沒有去過四川而寫了《四川好人》。大家都變成了犀牛的小城在何處?女富翁的故鄉在哪裡?這不僅是無關緊要的,而且是斷斷推定不得的。在這些作品中,這個小城,那個小城,往往都被看成是世界和人生的縮影。歷史上西羅馬帝國的末代皇帝是不是像迪倫馬特筆下的那樣?肯定不一樣,不可能一樣。偶爾借用一下有過的史實細節(例如歷史上的羅慕洛也喜愛母雞,並把最喜愛的母雞叫做“羅馬”),也沒有太複雜的深意,作者高興,微笑著拈取一個枝節而已。
這些作品的情節,鮮亮生辣,富於刺激性,以出人意外,來發人深思。現實生活中會不會發生這種事?當然不會。但是十分奇怪,它們又讓你處處看到蹤影。正因為無法寄身於一隅,所以它便屬於生活整體;正因為無法取信於一種具體的真實性,所以它便走向了更宏大的真實;正因為它要避免我們在眼熟耳熟中厭倦,所以振聾發聵。
寓言象徵是藝術創造的正路。不理解寓言象徵,就會不理解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世紀佳作。
在中國的文化傳統中,寓言象徵的成分也不小。在上古神話、先秦寓言、民間故事的基礎上,很多古典小說如(《聊齋志異》、《西遊記》、《鏡花緣》,甚至《老殘遊記》,都包含著大量寓言象徵的色素,即如最以寫實名世的《紅樓夢》,我們只要想一想“太虛幻境”,想一想寶、黛的來歷及緣分,再想一想江南還有一個分裂體——甄寶玉的存在,就不能不承認寓言構架的存在了。沒有這個寓言構架,《紅樓夢》不會如此超凡脫俗、奇偉挺拔。
我在撰寫中國戲劇史時曾指出過中國戲曲的寓言化傳統。劇中的地點、時間、史實,大多不可深究,隨取隨用,大膽搭配,編成了一批批情理性寓言,且唱且演,通古達今,披蓋十分廣泛。中國戲曲的型別化
、公式化毛病
當然應該得到清理,但不能因此丟失了極為珍貴的寓言傳統。
現代寓言大多洗去了諷誡目的,著力於體現人類的整體生存狀態和集體深層心理。寓言所提挈的,是一種原型,一種神話,因此這樣的寓言也可伸拓為蠻荒之美。例如美國阿爾文·艾利(Alvi
Ailey)舞蹈團透過一組組寓言式的框架,表達了一個民族從原始時代至今的歷史行程,宗教祭祀、自然風情、集體慶典、個人奮鬥……寓言使模擬上升為典儀,氣度崇高。
這些年的中國文學領域,已經出現了一些以怪異的寓言為筋絡的作品。但遺憾的是,大多停留在寓言手法,而缺少宏大寓意,因此,還很難說得上是寓言象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