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藝術用符號進行象徵,也有一些藝術則在整體上

變成了一個符號

,那就是整體性象徵。

塞尚認為,模仿宇宙的最高方式,不在於描述細節,而是“象徵式”地重新創造那個結構。這種根據象徵的需要而重新創造出來的整體結構,就是整體性象徵的主要特徵。

整體性象徵可分為寓言象徵和實體象徵。這裡先說寓言象徵。

寓言象徵的主要特徵是以一個不避怪誕的外部故事直指哲理內涵,而這個哲理內涵就是作品的主旨

。之所以採用“寓言象徵”這個名稱,是因為歷史上廣為流傳的寓言已展示了這種象徵的力量和特色,只不過一般的寓言,篇幅較小,所寄寓的道理大多帶有簡易的勸誡性質罷了。

寓言象徵在寓言上汲取了幾方面的營養:

一、把以此喻彼、以表喻裡的半透明結構錘鍊成一個整體,而不僅僅是一些部件;

二、在此與彼、表和裡的關係上,明確地偏側於彼,偏側於裡,即清楚地承擔著闡釋內在意蘊的任務;

三、為了服從內在意蘊,外部層面突破了生活實態,無拘無束地虛構,自由自在地拼接,生物和無生物都有了人的靈魂,而一切人則又成了某種品格型別的符號。

寓言的興盛,無論考之於古希臘的《伊索寓言》還是考之於中國春秋時期諸子百家著作中的寓言,都是人類智慧勃發和審美自由度上升的一個表徵。在寓言中,人類的智慧,既表現在它要表述的道理上,也表現在它的表述方式上。它的表述方式,是根據意蘊需要鍛鑄一個怪誕而又可感知的故事,既讓人們能輕易進入,又讓人們保持住符號意識(這正是怪誕的重要功用,如果沒有怪誕,讀者極有可能把寓言故事當作真實故事);利用這種符號意識,作者不難把人們帶入到一種預設的哲理企圖中。哲學家們利用寓言方式把艱深的奧義播揚到大眾之間,但正因為這已是一種感知化了的奧義,因此又具備了足夠的美學價值。

從卡夫卡到貝克特、尤涅斯庫,無一不是運用寓言象徵的大師。在中國現代,魯迅《故事新編》和《野草》裡的許多篇什,也曾引人注目地運用了寓言象徵。寓言象徵,是現代藝術思潮與古老的集體意識之間的一個重要交匯點。魯迅在這個交匯點上又一次顯示出了他超越其他中國現代作家的高度。

要深入地瞭解現代藝術中的寓言象徵,最好是從卡夫卡入手。卡夫卡的中篇小說《變形記》和長篇小說《城堡》、《審判》、《美國》,不失為現代寓言象徵的里程碑式的作品。《變形記》寫小職員格里高爾一朝醒來變成了一隻大甲蟲,立即遭到了人們的厭棄,他爬來爬去,自慚形穢,孤獨而又驚恐,最後悄然死去,人們才如釋重負。卡夫卡發現了人與人關係的脆弱、勉強和虛假,他設想一旦在這種關係中投下一個變數——例如形貌上的突變,那麼,關係之網便立即會變成令人窒息的屏障。於是,這種設想就變成了寓言。《城堡》寫主人公K千方百計要想進入一座城堡定居,但是,儘管城堡就在眼前,路上也看不到障礙,就是無法接近,努力越大,距離越遠,最後終於被勒令離開(《城堡》為未完成作品。據說,小說全域性的結尾應是:城堡最終同意K進入,但此時K已因勞累而臨近死亡)。

在這裡,城堡有著豐富的象徵意義,K也有著豐富的象徵意義,兩者都具有符號性質,而兩者的組合,則構成了寓言。

《審判》寫一個銀行經理突然被法庭宣佈有罪逮捕,他到處延請律師為他辯護,終於發現法庭原來是背後倚靠著一個官僚機構的機器。經理想到自己一直是這個官僚機構的一員,反倒真正感到自己有罪了。因此當兩個黑夜使者把他押到廢墟殺害時,他本可呼喊求援的,卻也放棄了,束手待斃。這部小說裡的銀行經理包含著兩重象徵:既象徵著官吏,又象徵著被欺凌的普通人。官吏把銀行經理處死了,實際上是同一個人的這一半處死了那一半。這次處死,還象徵著法律既可能公正,又無法公正的悖論。這些課題,當代西方作家還在非常熱衷地競相表現著,卡夫卡卻是如此早早地把它們一一納入一部作品之中。

《美國》寫一個無辜的歐洲少年在美國的險惡經歷,但卡夫卡自己從來沒有到過美國,他說的“美國”,是一個借用名詞,實際上是一個寓言化的世界,歐洲少年也是一個帶有一定抽象性的人物,他受到一種超越他自身的力量的播弄,投身世界,走向毀滅。

總之,卡夫卡以強烈的現代寓言象徵,開啟了一個時代性的藝術天地。在他之後,許多藝術家都受到過他深刻的啟發,例如薩特就是其中突出的代表。

可以舉出一連串長長的例子證明,20世紀以來許多聞名遐邇的傑作都在或多或少地向著寓言象徵靠近。我們不妨繼續聽聽以下這些奇特的故事——

一位哲學教授的全家在一個島上別墅消夏,教授的太太和女兒都被客人們追求、愛慕著。只有小兒子嚮往著開窗可以望見的燈塔,教授太太原答應明天帶小兒子到燈塔去玩,但一夜風雨只得取消這個計劃。很多年過去了,教授的太太和女兒都已死去,別墅早已荒蕪破敗……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這個人事已非的家庭才又一次來到島上別墅消夏,終於駕著小艇到燈塔上去了,一切都輕而易舉,但好像又有一種莫名的創造力在悄悄復甦……(弗吉尼亞·伍爾夫:《到燈塔去》)

一位1289年出生的人在20世紀中期還活著,已活了六百多年。一位女演員也想不死,便拋棄原先的男友與這位六百多歲的人生活在一起,企圖藉助他而永恆。但是,他卻悄悄離開了她,她到處追尋,等到最後她找到他時,他對她說:人的幸福不在於人的不死,而在於人都會死。他的長生不死是一種厄運,為了改變這種厄運,他已奮鬥、掙扎了幾個世紀(西蒙娜·德·波伏瓦:《人無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