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末,中受降城北門。

“站住!什麼人?”城外吊橋邊的守卒攔住了三個形跡可疑的人。三個人都騎著黑色的軍馬,披著黑色的斗篷,臉上還蒙著一層黑紗。

“媽的巴子,黑燈瞎火的蒙著眼,不怕摔跤麼。”領頭的夥長罵罵咧咧地迎上前去,從三人所騎的軍馬看應該是自己人。三個人端坐在馬上一動不動。夥長提燈的手有些微微發顫。看三人這副氣定神閒的神態,應該來頭不小,自己未必得罪的起。

“是我,老六。”領首之人傲慢地哼了聲。

“哎喲,原來是六將軍。”夥長慌忙躬身行禮,“您這麼晚才回來呀,真是辛苦。”說話之人是呼延谷副將王增。王謙有三個兒子,卻有十六個侄子。王增在眾堂兄弟中排行第六,小名就叫小六。巴結他的人都稱他一聲“六公子”,到了軍中軍卒們便喊他“六將軍”。

“啊,”王增在馬上微微抬手,算是還禮。“小兒病重,我回來看看。怎麼樣兄弟,行個方便吧。”

王增十四歲娶豐州大戶小姐為妻,第二年生下一對雙胞胎女兒,同年侍妾又為他生了三個女兒,人稱“五朵金花”,雖然個個都粉妝玉雕可愛非常,王增卻不喜歡,連娶三房小妾,終於在前年得了一子,頓時視若珍寶一般。按律守邊將領無令私自回城是砍頭的死罪。王謙行伍出身,治軍極嚴,對違反軍紀的將校從不手軟。即便是他的子侄也不例外。若在平日,夥長是無論如何也不敢行這個方便的。但此時此刻,他卻一口答應了下來。

王增在馬背上抱拳道了個謝字,正要走,忽又回頭說道:“下月初五是家母壽誕,兄弟務必賞光來喝杯水酒。”夥長聞言喜不自勝,忙命士卒放下吊橋,目送三人進城去了。

三人走後,他身邊的一個伍長小聲提醒道:“他左側的那個人像是王麟。”夥長瞪了他一眼,喝道:“胡說八道,你不要腦袋啦!”伍長閉口不敢言。

伍長沒有看錯,夥長也心知肚明。王增左側的那個人確實是王麟。他是得到父親王謙病危的密報私自趕回來的。進城之後,三人趕到天德軍牙署西北角門外的一座僻靜宅院。

王麟並非王謙嫡出子嗣,他的母親嚴氏早年很受寵,後因被王謙猜疑而失寵,被打發到了外宅居住。

嚴氏見到王麟深夜而歸,驚的目瞪口呆,罵王麟道:“你好糊塗,這個時候回來豈非自尋死路?”說罷便扶著王麟哭了起來。

王麟道:“兒子不回來,他們也一樣不會放過我的。與其如此,還不如陪母親一起死呢。”王麟說的“他們”是指自己的大哥王冕和二哥王峰。王冕是王謙正妻封氏所生,年紀比王麟大二十歲,現任天德軍前軍主將。王峰是王謙最得寵的歌姬樓圓兒所生,比王麟只大一歲,原是牙軍副將,後受猜忌被調任後軍主將。名義上是官升一級,但實際上牙軍是天德軍中的精銳,王謙的侍衛親軍,論親疏論戰力都不是徒有虛名的天德後軍可以比擬的。

王謙病重後,王冕和王峰便開始了奪嫡的明爭暗鬥。王冕的天德前軍擁兵過萬,駐守在城外各處關隘,遠離中樞。王峰的天德後軍人數不足三千,且多是老弱病殘,但後軍駐守治所,有近水樓臺之便。此外他在牙軍中人脈關係深厚,牙軍現任主將武圭豪便是他的支持者。加上王冕的性格有些迂腐,在兩人的明爭暗鬥中王峰漸漸佔了上風。

王增也在一旁幫腔:“我們接到密報,王峰和武圭豪密謀意圖不軌。倘若讓他得了勢,三哥必死無葬身之地。”

嚴氏聞聽這話,嘆了口氣,神情焦灼地說道:“我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可是你們單槍匹馬的回來,又怎能斗的過他?到頭來還不是一死?孩子,聽孃的話,去找你大哥,如今只有他能救你。”

王增道:“大將軍太老實了,他鬥不過王峰的。”

嚴氏聽了這話無奈地嘆息一聲,苦笑道:“實在不行,你就去投奔你二叔。”王麟聞聽這話頓時激動起來:“這個時候你讓我去投二叔,您的一世清白可就毀在兒子手裡了。兒子寧可死也絕不去見他!”

王謙與王奔雖是一母所生,但年齡相差有二十多歲。王謙身為統軍將領,不能時時守在滿堂妻妾身邊,心中難免疑神疑鬼。嚴氏懷孕七個月便誕下王麟,王謙便疑心王麟並非自己親生,為此他把府中家將抓起來秘密拷問。家將熬刑不過胡攀亂扯一通,竟將年僅十五歲的王奔扯了進來。王謙羞怒之下要殺王奔,那時他母親劉氏尚在人世,硬是將此事壓了下來。性情剛烈的嚴氏不堪受此侮辱,抱著襁褓中的王麟登上望樓,揚言以死辨明清白。

王謙在母親劉氏的逼迫下,不得不當面向嚴氏認錯賠罪。他將責任推到兩個家將和三個女僕奴身上,並當著嚴氏的面將五人虐殺。兩年後劉氏去世,王謙派人將嚴氏送回原籍,王麟則交由正妻封氏撫養。王麟八歲時,王謙接任天德軍節度使,經封氏規勸,他才將嚴氏接回天德軍。

十七年後王麟當著嚴氏的面又舊事重提,嚴氏心中如何能不惱怒?她劈手給了王麟一記耳光,怒罵道:“連你也不相信你娘是清白的?”,

王麟見母親動怒,頓時慌了手腳,連連叩頭謝罪。就在此時,門口有人砰砰拍門。家人湯娘領著牙署的一名小吏進來,小吏見了嚴氏急忙說道:“大帥快不行了,牙軍已將牙署封鎖。夫人還是早做打算吧。”

嚴氏取出一包銀子塞到小吏手裡,道:“辛苦你了,一點心意務請收下。”小吏將銀子收入袖中,沉默了一下,又說道:“請三將軍快出城吧,牙軍很快就會包圍這裡。”說罷便匆匆離去。

王麟從錦幕後走出來,拉著嚴氏的手道:“母親快跟兒走吧。”嚴氏掙脫了手,厲聲道:“帶著我誰也走不了。”王麟哭泣道:“沒有了母親,兒子也不想獨活了。”嚴氏劈手打了他一巴掌,罵道:“哭哭啼啼,做小兒女姿態給誰看?”王麟屏息不敢言語,湯娘一旁勸:“公子快去,您平安,夫人才能平安。”王增也在一旁勸。王麟這才回過神來,伏地給嚴氏叩了個頭,匆忙離去。

王謙五十三年的人生路終於走到了頭,他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天德軍最好的郎中一陣忙亂後,搖頭嘆息一聲。病榻前頓時響起了一陣低沉的抽泣聲。文官武將們跪了一地,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副悲傷欲絕的神態。當然,這其中大部分都是強裝出來的。他們現在最關心的是大帥臨死之前會指定誰為繼承人,這可是關係他們生死榮辱的大事。

王謙的結拜兄弟,天德軍副使餘萬斤是唯一沒有下跪的人,他彎腰伏在王謙的身上,不停地問:“大哥百年之後,誰能擔當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