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漸漸入夏,天色亮得越來越早了,林府池塘內的荷花也擠擠攘攘地開了滿塘,微風送著荷花的香味到了林竹筠院中。

小棠端著白瓷杯盛著的梅子湯進了房中,冰塊在杯內相互碰撞著發出清脆的響聲。

“小姐,天已經大亮了,奴婢給您準備瞭解暑的梅子湯。”

林竹筠睜開朦朧的睡眼,起來伸了個懶腰。

“小棠,你喊兩個人幫我把那臺花梨木的古琴搬到了院中的涼亭去,今兒用早膳後我要練練琴。”

兩個丫鬟把那臺琴搬到了院中,用過早膳的林竹筠身著一件淡紫色薄如蟬翼的絹紗裙施施然坐下開始輕撫起來。

一曲《平沙落雁》綿延傳至隔壁的院中。

隔壁是那鄺家的後花園,鄺寂今日換了一身玄色的常服,腰間別著那枚被撫摸得溫潤透亮的龍形玉墜。

黑如漆墨的頭髮做成髮髻挽在頭頂,幾縷碎髮散下微微擋住了額上那條可怖的刀疤,旁人看來這就是個英俊挺拔的成熟男子,並非什麼沙場上的閻王爺。

坐在石桌旁的他聽到琴聲放下了手中茶盞,閉眼靜靜聽著隔壁傳來的陣陣樂聲。

先是舒緩而清麗的前奏,再一轉而成跳躍靈動的旋律,彷彿大雁真的落入了眼前的水池在撲騰戲水。

可是忽然旋律突變,不再是琴譜中平沙落雁的調子,變成了林竹筠在隨性而彈。

曲調卻陰鬱且悲涼,彷彿剛才在戲水的大雁猛然被獵人扼住喉嚨,發出嗚咽的求救聲。

鄺寂攸然睜開雙眼,快步走到牆下,正試圖詢問才驚覺不過是琴聲營造的氛圍而已。

悲涼的調子越來越急促,聽得鄺寂心焦不已,在那小花園中來回踱步。

終於那大雁如同死亡一般歸於平靜,琴聲悠長沉重,引得在鄺寂一旁添茶的丫鬟都嘆了一口氣。

眾人都以為演奏就此結束之時,琴聲又突然急轉,仿若千軍萬馬齊齊殺出,又彷彿雪山崩塌摧枯拉朽。所有的恨意,悔意全都化成了風刀霜劍,殺得片甲不留。

漫長的一曲終於終了,鄺寂心中驚異不已,從前聽她撫琴,或是小女兒懷春,或是清麗狡黠,或是歡快暢意。

怎地今日,卻似重活了一世來尋仇一般。

他撫摸著他腰間佩戴的那枚玉墜,覺得今日林竹筠撫琴透露出的這般氣勢,倒是讓他又想起了他們的初見。

鄺寂自從出生就冠著將軍府嫡子的名頭,理所當然日日在軍營中苦練,行了束髮禮後,他自大地以為自己已經成了一把只待開刃的寶劍,於是懇請父親帶他上了戰場。

那時他不過才十五歲,哪裡知曉真實戰場上的肉薄骨並、肝髓流野。

他騎著駿馬衝出去才沒多久,前面衝鋒將士的頭顱就瞬間被敵軍的大刀砍下,那血沫四濺的頭顱就徑直擦過他的臉頰飛了出去。

那時他第一次如此真實地面對血淋淋的殺戮,第一次看著在軍營中親密訓練的哥哥頭顱落地,他一瞬間愣住了,對面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大刀迎著他的面就劈下。

還好一旁的鄺父眼明手快一把將他的韁繩扯往另一邊,才沒讓他當場命喪黃泉,可是額角處卻也被硬生生砍了一下,頓時血流如注。

雖然痛入骨髓,可他胡亂扯下衣襟包紮後又衝入了戰場,強撐著戰到了最後。

還好,那場戰事還是南國勝了,鄺父帶著鄺寂凱旋而歸,鄺府為他們接風洗塵而設了宴席,邀請了陵城的大小世家富戶前來。

鄺寂卻躲在後院中不願見客,他額角的傷口在戰後被隨意縫合,線頭潦草,粉色的皮肉翻起,甚為可怖,他為此再也不願看自己的臉,雖說暫且用紗布包著,可他還是獨自一人蜷縮在後院的假山內,不肯見人。

可是一群同樣不過十五六歲的貴胄公子們,不知從哪裡聽來了他在戰場上未拿下一兵一卒就負傷而歸,在後院找到他後將他從假山中拖了出來極盡嘲諷。

他解釋他沒有負傷逃跑,戰到了最後,那些公子哥們卻鬨堂大笑,說那不過是鄺父為了顏面說的謊而已,勸他莫要自己騙自己。

他握緊拳頭想反抗,他身體健碩,一拳便可打倒那些嬌養的公子哥兒,可是他包裹額頭的紗布卻被個小子忽然扯下,那塊駭人的傷口顯露出來,眾人嫌惡的目光讓他頓時驚慌失措,雙手捂住傷疤不敢動彈。

那些公子哥兒見狀笑得更加大聲,粗鄙惡毒之語接連不斷。

鄺寂那時周身感受到的絕望,比第一次上戰場那日更甚,他開始懷疑自己懷疑父親,一直教誨他要守護好陵城是正確的嗎?為什麼要拼上性命去保護這些人,這些人究竟值得他們那般捨命嗎?

就在這時,一陣清脆的環配叮噹聲從後院的一道拱門處傳來。

走進來了一個粉面朱唇,身著鏤金百蝶穿花雲錦襖的七八歲小女孩,她梳著雙垂髻留著額髮,髮飾耳飾皆是青翠欲滴的冰種翡翠,周身華貴氣派,卻難掩她肉臉帶著的一絲乖萌。

如此嬌小可愛的人兒,明明只有鄺寂一半高,卻徑直擋到鄺寂身前,怒目而視那群鬧事的公子哥兒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