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緣何不雨?(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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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指西南,一十四州自今日而秋。
兩駕由西門駛進京都城的馬車緩緩停在鎮國公府邸門前,簷下懸著那四盞比歷代星辰都要亮的素白燈籠,讓頭前一駕馬車的車伕最先忍不住哭出聲響,壓抑而低沉的嗚咽聲中,陳無雙掀開車廂門簾,緩緩走下。
團龍蟒袍外面罩了一層粗布麻衣。
不只是自穀雨死後再也不穿白衣的陳無雙披麻戴孝,緊隨其後下車的墨莉和小滿都是身披白麻,換了一身素色道袍的西河派掌教低低誦了聲無量,慕容百勝與祝存良兄弟二人不知在哪裡摘了其色如雪的野花別在胸前,默然垂首。
陳無雙很想露出一絲遊子歸鄉的笑意,可動了動嘴角,卻流出兩行承載不住悲慟的淚水,輕輕呢喃有聲,“師伯,無雙回來了。”
小滿死死咬著嘴唇,蹲下身抱頭痛哭,原本她一路上都在想,或許對她恩重如山的老公爺是使了一出詐死脫殼,就算是身受重傷,以司天監與太醫令楚鶴卿以及白馬禪寺空相神僧的相交莫逆,總會有枯木逢春的法子,可門上那四盞寫著永垂千古的燈籠,一瞬間就擊潰了她心頭所有僥倖。
世上再無陳伯庸。
鎮國公府正門慢慢大開,幾日來水米不進的陳叔愚步履稍顯蹣跚,跨出門檻,似乎眼裡看不見門外一眾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修士,久久凝視無聲落淚的年輕觀星樓主,嘶啞道:“平安回來就好。無雙,你師伯···他在觀星樓等你。”
想起北境城牆上的初次拜見,攙扶著小滿起身的墨莉,痛哭出聲。
陳無雙斷斷續續呼吸,扯著衣袖抹了把臉,點點頭,聲音竟然比陳叔愚嘶啞更甚,“無雙為人晚輩,不能讓他老人家等得太久,否則師伯又要罰我在觀星樓裡面壁,師父不在府上,可沒有人再偷著給我送飯吃···”
起先兩步,陳無雙走得很慢,像是近鄉情怯。
邁進鎮國公府正門以後,一手牽起墨莉、另一隻手牽起小滿的陳無雙腳下生風越走越快,穿過水潭邊曲折連廊時已然行如鬼魅,潭水中浮沉著九十九隻白色紙船,每一隻載著細長柳葉的紙船上都寫了幾個小字。
紙船是蕭靜嵐的夫人親手所折,又親手一隻一隻放在水面上,柳葉則是那位兵部職方清吏司員外郎輕輕放置,文人雅士素性高潔,與故人作別,自然要折柳相送。
觀星樓中,青煙氤氳如雲似霧。
十餘年來陳無雙還是第一次覺得,抬腿走進觀星樓是一件需要鼓起莫大勇氣才能做到的事情。
巨大的青銅香爐後面,有三人,一坐、一站、一跪。
盤腿而坐的是已經毫無生機的陳家老公爺,身上仍穿著那一襲團龍猙獰的白底蟒袍,早已乾涸的妖族血跡顏色黯紫,像是行走在雨後泥濘小路甩上的汙濁泥點子,置於雙膝的左右兩手,皆是並指如劍,鬚髮成霜,眉目之間沒有遺憾神色,反而是一種了卻此生夙願的欣然。
背對著陳伯庸遺體站在旁邊的,是極少像現在這樣一身白衣的陳季淳,他微微仰著頭,空洞無神的目光不知道藉著燈火看向哪裡,往常手裡捻著把玩的兩顆棋子只剩一粒黑子,白子早被他屈指彈在青銅香爐中,被厚厚一層香灰埋沒於深處。
至今不肯脫去那身殘破甲冑的立春,木然跪在陳伯庸面前,頭顱低垂,身前橫著他那柄同樣名為立春的古樸佩劍,一人一劍全無聲息。
“師伯···”
陳無雙這一聲悲慼至極的輕喚,讓立春頓時渾身一顫,緩慢回頭看向披麻戴孝的觀星樓主,伸手拾起佩劍,拄著站起身來,好像不敢抬頭去看陳伯庸的遺容,默默退到一側光線昏暗處,影子被燈火照成一深一淺兩道,遮住靠牆木架上許多冊墨香濃而不膩的藏書。
鬆開墨莉與小滿的手,繞過青銅香爐的第一步聲響沉重,第二步第三步趔趔趄趄,像是剛學會走路、邁步還不太穩當的嬰孩,撲通跪倒在陳伯庸身前三尺處,哀聲道:“師伯···”
墨莉跟小滿緊跟著跪倒,泣不成聲。
歷歷在目的往事從心頭翻湧成浪,被咽喉阻住,卻在陳無雙看不見世間美醜的雙眼中傾瀉成河流。
人不如草木。
草木枯萎總有春風吹又生,人死只剩萬事空。
陳無雙艱難地張了張嘴,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是不停落淚。
觀星樓又進來很多人,隔著那尊青銅香爐,邋遢老頭的嘆息聲清晰入耳,一句“陳老公爺千古”之後,大寒跪倒在地放聲大哭,常半仙突然哼唱起一首極為蒼涼的涼州曲子,生平第一次踏進這座名揚江湖觀星樓的許佑乾、馮秉忠、慕容百勝、祝存良、瘸腿術士,都被這種悲愴氣氛死死壓住。
半個時辰之久。
陳無雙終於止住淚水,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師伯魂靈不遠,若是在黃泉路上見著謝逸塵那王八蛋,莫要給他半分好臉色,只管告訴他,陳無雙言而有信,很快就會把他謝家滿門一個不差都送下去,為我司天監戰死於北境的一萬餘英靈賠罪!”
滿面憔悴倦容的陳季淳轉過身,“人死畢竟不能復生。無雙啊,你且起來,自今日起,你便是我陳家的架海金梁,無須在任何人面前屈膝,無須在任何人面前低聲,無須在任何人面前示弱。”
陳無雙擦去淚痕,起身在供桌上拿了三支香,就著燈火點燃,繞回到香爐另一側,躬身敬香。
“我與你三師叔商議過,要等你回來看一眼,再讓你師伯入土為安。陳家歷代觀星樓主都葬在府外十里處的鶴鳴丘,景禎皇帝準你師伯配享太廟,我想問問你的意思。”
陳無雙冷笑一聲,“只是配享太廟?”
捻著一粒黑子的臭棋簍子憤然點頭,“天家涼薄,帝王無情。”
陳無雙上前,俯身拉起墨莉和小滿,面朝著陳伯庸的遺體,寒聲道:“師伯有生之年鞠躬盡瘁,仙逝之後還要在供奉著他李家祖宗的太廟裡恭謹肅立,這他孃的是什麼道理!四師叔既然問我,無雙就斗膽在師伯面前再忤逆一回,請常老前輩代為擇個日子,按咱們陳家的規矩,葬我師伯於鶴鳴丘,傳信錢興,於雲州百花山莊外為我師伯立祠,既不予國葬厚待,便不受他李家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