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半仙透過嫋嫋青煙看了眼陳家四爺,點頭不語。

陳無雙將手搭在青銅香爐上,緩緩問道:“四師叔,有誰來拜祭過我師伯?”

陳季淳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香爐後面那一眾修士面前,將手裡一顆黑子鄭重交到邋遢老頭手裡,等西河派掌教等人攙扶著委頓在地的大寒退出門去,才開口一一數道:“首輔楊公,國子監祭酒顏書暉,文華閣大學士蔣之衝,白馬禪寺空相、空法、空空三位僧人,戶部尚書王宗厚,兵部尚書衛成靖,駐仙山八品劍修盧翰堂。除楊公與顏祭酒,其餘人都是悄然而來、悄然而去,另有不少人被攔在門外,不好列舉。”

年輕觀星樓主微微頷首,“還是有些良心沒被狗吃掉的人。”

陳季淳哀嘆一聲,目光停頓在陳伯庸那一襲蟒袍上,“聽楊公說,陛下有意再次降旨,仍要將明妍公主賜婚給你,帝王心術,看來是既對你心懷忌憚,又想讓司天監為將來繼位的太子做倚仗。”

陳無雙低低冷笑,對天家貴胄的做派反感到無以復加,“我有些後悔殺了謝逸塵,不如由得他鬧一鬧,近五十萬邊軍,總能讓景禎皇帝餘生寢食不安。可惜他掉了腦袋,那就只好我去保和殿上惹出點動靜來,一潭死水也是無趣。”

已經多日不穿官袍的禮部右侍郎搖搖頭,“幾日前,陛下召集幾位重臣在朝天殿議事,提出要讓你三師叔承襲鎮國公爵位,首輔楊公與戶部、兵部兩位尚書不肯遵旨,當面力諫,陛下怒極吐血昏厥,至今未醒,想來時日無多了,朝會不開,你如何去鬧?”

陳無雙恨聲直呼景禎皇帝名諱,“李燕南,你最好能到死都做一隻縮頭烏龜。這回公子爺想要看看,那姓平的老太監和蕭靜嵐,誰還能擋得住我進宮!”

陳叔愚與眼圈通紅仍不掩風姿綽約的裴錦繡走進觀星樓,這位出走越秀劍閣的四境劍修憐惜地將墨莉與小滿攬進懷裡柔聲撫慰,陳家三爺上前敬了三炷香,“今日接到佩瑜傳書,就藩江州的寧王殿下,已經將江州都督孫明哲軟禁在府中,奪了兵符印信,聲稱景禎皇帝病重,要回京侍奉左右。”

陳季淳悚然一驚,這是要逼宮篡位!

旁人或許還不清楚,京都城裡的事情想要瞞過司天監並不容易,那天蕭靜嵐以凌厲劍意誅殺觀星樓外數百尾錦鯉之後,景禎皇帝在回宮路上遇刺,四名修為不弱的刺客盡皆死於非命,最開始陳叔愚還懷疑過四名刺客是不是謝逸塵手下的修士,到六皇子李敬廷出京就藩,才意識到始作俑者居然是自己的女婿。

弒君,弒父,其心可誅!

陳無雙不以為然地擺擺手,“他們姓李的窩裡鬥,與我司天監何干?”

靜靜在一旁站了許久的立春突然挪動腳步上前,目視著這位讓老公爺可以死而無憾的新任觀星樓主,沒有出聲就先有悲慼哀意從臉上神情中溢位來,“老公爺給公子留下兩句遺言。”

這話一出口,所有人都極為詫異。

立春從雍州北境孤身一人帶回陳伯庸的遺體,回了鎮國公府就好像變成了一個啞巴,從始至終沒有吐露半個字,這時候才說老公爺原來有遺言留下,陳家三爺、四爺對視一眼,倒是善解人意的裴錦繡問出口道:“只許無雙一人聽?”

立春搖搖頭。

陳無雙重新跪在陳伯庸面前,“在聽師伯遺言之前,我想知道,師伯是怎麼死的。”

立春攥著劍柄的手指咔咔作響,似乎在用力壓制住奪眶欲出的淚水,良久才以一種難以形容的語氣娓娓道來,“黑鐵山崖閻羅殿大學士、洪破嶽二人指使傾巢而出的數萬妖族攻城,至七月初二,除我之外的二十四劍侍陸續戰死,一萬玉龍衛全軍覆沒,城牆上···再不見白衣。”

“七月初三,老公爺勸還願意死戰到底的所有江湖修士離開北境,二十三里長的城牆上只亮一盞長明燈,妖族兵臨城下時,老公爺縱身躍出,斬殺妖族三千餘眾,站於陣中力竭而亡。閻羅殿大學士心生敬意,保下老公爺遺體不被妖族糟蹋,容我收屍帶回京都。”

陳無雙緊緊咬著牙,咯吱有聲。

墨莉掙開裴錦繡的懷抱,轉身再度看向陳伯庸蟒袍上的斑斑血跡,垂淚道:“師伯···”

立春身形搖搖晃晃,像是蠟燭上不斷跳動的一朵火苗,“在妖族到來之前,老公爺就囑咐我,要替他老人家收屍,葉落歸根,帶回京都安葬···公子啊,老公爺不是畏懼雍州苦寒,而是想···想回家裡守著三爺、四爺,守著你···”

陳無雙仰起頭,“遺言。”

立春勉強穩住情緒,說出第一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陳無雙渾身陡然一震,這八個字裡,陳伯庸的意思再是明顯不過,司天監為大周王朝盡忠一千三百六十餘年,就以他隕落北境作為了結,忠字心頭一柄利劍,他不願意讓本就不是陳家血脈後人的陳無雙再揹負太多。

氣運加身,便是天予。

陳伯庸用慷慨赴死,向天下人證明了陳家沒有辜負太祖皇帝的信賴倚重,沒有對不起大周天家經久不衰的聖眷垂青,也用如此慘烈悲壯的方式,將陳無雙接掌的司天監與李家江山,一刀兩斷。

無愧於陳家列祖列宗,也算替天下人償還了欠逢春公兩百年之久的人情。

更讓陳無雙不至於因他的死,而不肯放開手腳去做事,老公爺此生或許談不上無憾,但定然死時無愧於天、無愧於心、無愧於皇室、無愧於蒼生。

“第二句遺言,老公爺說沒什麼可以送你的,只願公子與墨姑娘,舉案齊眉,多子多福。”

陳無雙擦乾淨的臉上又有淚水滑落,失魂落魄走出觀星樓,站在水潭邊仰頭面向匯聚起雲層的夜空,浩蕩劍意瞬息充盈於方圓百丈,緩緩推焦骨牡丹出鞘,劍指天際,“我師伯隕落北境,世間聞之皆悲而垂淚,好大膽子,天緣何不雨?”

一道劍氣,斬出霹靂破空。

大周景禎二十四年的第一場秋雨,傾斜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