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婉拒了胸前風情傲人的小核桃好意,也堅決不肯讓墨莉插手,把自己跟大寒穿過的兩件黑色團龍蟒袍洗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至於悄悄用上泛著清香氣的皂莢,就是這位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心懷感念、卻羞於出口的小心思了。

把兩件衣裳撐開晾在房間裡,藉著一豆昏黃的朦朧燈光,她紅著臉在蟒袍下襬內側細細繡上兩個娟秀字跡,一筆一劃工工整整,小滿。

人生最好是小滿。

長夜漫漫,心裡思慮太多的人總是輾轉反側難以成眠,門外月光鋪地如霜,屋裡一老一少對坐著喝酒,常半仙不捨得跟陳無雙分著喝那壇窖藏多年的鐵榔頭,只肯拿出酒葫蘆,你一口我一口,少年倒也不太計較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說說吧,剛才你那一卦是怎麼個說法。”

邋遢老頭拽著他手臂看似隨意地收回那六枚銅錢時,陳無雙的神識明顯察覺到他擷取了一縷氣運之力,所以常半仙神神秘秘、沒有在當時明言解釋的卦象,很讓少年好奇。

已經有了三分微醺醉意的常半仙低聲嘿笑,開口道:“或許旁人會勸你三思而後行,說什麼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一類的屁話,但你還記不記得,老夫以前最常跟你說的一句話是什麼?”

陳無雙淡然嗯了一聲,“富貴險中求。”

“對頭!”常半仙一拍桌子,眉飛色舞道:“且不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老夫看來,謝逸塵這不是在奪李家的江山,而是···總之,即便殺了他以後可能會有些麻煩,但是這件事你非做不可,甚至可以說是責無旁貸。”

年輕觀星樓主只是苦笑。

他早就想明白了,眼前這位心機深不可測的邋遢老頭一直認為,天下人都欠了花家的人情,故而早在多年前就開始越俎代庖,替當時還在京都白獅坊風流快活的少年謀取這大好河山,往深處想想的話,康樂侯許家乃至後來同樣孤注一擲的那位正三品楚州都督的決定,都或多或少跟常半仙能扯上關係。

甚至,十一品卦師竟不知用什麼說辭,在越秀劍閣雲水小築說通了陳仲平。

陳無雙苦笑,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在被很多人推著往前走,當年司天監第一高手沒問他願不願意拜師,如今世上碩果僅存的十一品卦師也沒問他願不願意坐龍椅。

常半仙灌了口酒,眯起眼睛捋著下頜上歸攏整齊的鬍鬚,笑道:“原本老夫不敢在你去井水城之前起卦測算吉凶,一來是你要做的事情容不得半點閃失,老夫擔心算出來的卦象不吉,會擾亂你的心境,畢竟千里之堤能毀於蟻穴,不得不防;二來則是這件事牽連太大,你而今又有氣運加身,老夫也是怕妄自窺探天機會招來禍災,不過剛才適逢其會,藉著綵衣體內陣法初成,抓住機會借周天星盤上逸散出來的微薄氣運之力起了一卦,你猜怎麼著?”

少年哼了一聲,嗆道:“要是卦象上說我會死在井水城,你想來不會這麼高興。”

常半仙撇了撇嘴,“那可就不見得了。你要是死了,老夫無非麻煩些,每年去井水城一趟給你添添墳頭新土,最多頭兩年老淚縱橫哭一場,平日裡該吃就吃該喝就喝,反正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是陳仲平那老貨,老夫···”

陳無雙語氣平靜,“我明天會寫一封信送去雲州,要是我死在井水城,就讓錢興一刀砍了你,否則去了陰曹地府,身邊也沒個鬥嘴解悶的,很無趣。”

邋遢老頭登時一窒,咬牙道:“王八蛋!”

陳無雙偏頭冷笑,“說清楚,你是罵我?”

常半仙哼哼唧唧幾句,吹鬍子瞪眼道:“當然是罵謝逸塵!”

陳無雙這才收起架在他脖子上的焦骨牡丹,“言歸正傳,說說你算的那一卦究竟如何。”

邋遢老頭伸手摸了摸完好無損的脖子,敢怒不敢言道:“大凶!”

緊接著不等陳無雙發問,就解釋道:“那一卦老夫是替謝逸塵算的,卦象是九死一生的局面,暗中只有一線隱晦生機,也就是說,你這次去井水城,九成能要了那王八蛋的命。不過,到底是同歸於盡還是你死我活,可就說不準了。勸你一句,他的命不如你的命值錢,一命換一命的話,這筆血虧的生意可做不得。”

陳無雙皺眉半晌,點頭道:“公子爺還沒娶媳婦,當然不願意跟他同歸於盡。”

常半仙鬆了一口氣,問道:“老夫修為淺薄,夠嗆能跟你一起殺進井水城,你怎麼打算?”

年輕觀星樓主站起身來,走到門口處留給他一個負手觀天的背影,輕聲道:“事不宜遲,明日我就要動身,聽說井水城現在許進不許出,不知道謝逸塵是不是有請君入甕的意思,但他既然開門迎客,我不敢去的話可就有些丟人了。”

邋遢老頭對此沒有異議,在他看來,反正陳無雙是一定要去,那麼早一天、晚一天並沒有太大區別可言,或許趁著謝蕭蕭落在他手裡等死的訊息還沒傳回去,謝逸塵的防範會稍弱些許。

“你跟許家小侯爺不用以身涉險,我會讓大漠馬幫挑幾個精幹馬賊,護著你們一路避開謝逸塵郭奉平兵馬交鋒,往東去青槐關。青槐關守將臧成德有個兒子,叫臧平攸,我進涼州時給過他一個選擇的機會,你不妨去問問他考慮得如何。”

常半仙似笑非笑道:“閒子?”

陳無雙搖搖頭,嘆聲道:“還談不上。臧成德是郭奉平的人,我總覺得那位天策大將軍心思極為陰沉,恐怕另有圖謀。大周將傾,人心思動本就是常理,何況姓郭的手裡還有數十萬兵卒,一旦我真能殺了謝逸塵,最後獲利最大的也許是他。”

邋遢老頭倒抽一口涼氣,訝然道:“你的意思,是懷疑郭奉平也有逐鹿天下之心?”

陳無雙慢慢轉過身,門外月光把他的影子在屋裡拉得極長,“萬里錦繡河山,代代高坐龍椅,誰看著不眼饞?我並不是無端對他產生懷疑,這件事越往深處想,越是讓人覺得心裡不踏實,他手裡那三十萬兵力,是從青州、燕州等地調來的駐軍,除了謝逸塵麾下邊軍以外,大周北方數州的兵力幾乎都在他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