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是晝,日落是夜,世上其實無聊透頂。

陰山一脈傳人能施法在修士體內經脈佈陣的手段聽著就離奇,而且那瘸腿術士生怕陳無雙會因他行事不成而動怒起殺心,所以很聰明地提前把醜話說在前面,明明在見到司天監陳家代代相傳的周天星盤之後心中有六七成把握,嘴上卻只肯說是四五成。

有這句先明後不爭的話墊在前面,真做成了,自然是他本事不凡且盡心竭力,可以憑功邀賞;做不成的話,能一言定他生死的觀星樓主也不好怪罪,評心而論,相比揹負著造反謀逆之名的謝逸塵,瘸腿術士當然更願意被名聲正統的司天監收歸門下。

但他心裡有些不安,拿不準陳無雙是不是卸磨殺驢的人。

照瘸腿術士的說辭,修士體內的經脈錯綜複雜,稍有不慎就是兩者俱傷的結局,所以他施法的過程中要把心神不遺餘力全部沉浸其中,不光周邊要有人始終全神貫注地從旁護法,而且整座宅院的外圍最好也讓人守著,一切閒雜人等不得靠近方圓十丈之內,小心駛得萬年船。

向來玩世不恭的常半仙這一次尤為慎重,瘸腿修士要求身旁有人護法正中他下懷,於是交代沈辭雲、墨莉、小滿三人陪在房間裡寸步不離,西河派掌教帶著蘇慕仙那頭兇獸黑虎端坐在房頂上總覽全域性,房前是常半仙跟許家小侯爺席地而坐,屋後則安排了孤舟島另外兩名三境劍修安靜守著。

按照邋遢老頭的周全佈置,賀安瀾、陳無雙、許悠、馬三爺分別在宅院外面十丈之內,駐守東南西北四方,這樣的部署連遠遠在外圍四處探查可疑動靜的慕容百勝都讚歎不已,那看起來不著調的邋遢老頭說是卦師,行事倒暗合兵法。

本來楊柳城這種窮僻所在,就沒有幾個像樣的修士能值得眾人如此慎重,但那位天策大將軍郭奉平的突然出現,讓常半仙半點都不敢掉以輕心,他有一段思之悲痛的陳年舊事壓在心裡幾十年,最不願意見有情人生離死別的悽楚。

且就信了白馬禪寺那些禿驢一回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陳無雙獨自坐在宅院東側一處稍微比周圍高些的屋頂上,焦骨牡丹橫於膝間,幽幽反射著朦朧而清冷的月光。

劍脊上那道貫穿通體的黑線,中正而直。

院子裡,常半仙左手持訣,右手當空一揚,六枚泛著淡淡微光的承天通寶繞著綵衣等人所在的那間房屋排列成一個巨大圓圈,銅錢剛一落地,那間房屋周圍就如同多了一層若有若無的屏障,連陳無雙引以為傲的神識,都再察覺不到裡面有半點修士氣息逸散。

兇獸畢竟還是獸類之屬,黑虎疑惑地抬起頭俯視四周,而後在老道士徐守一的輕聲安撫下,重新趴在屋頂上呼吸勻稱。

興許是靠近荒涼大漠的緣故,楊柳城的星光似乎要比京都城亮了幾分。

年輕觀星樓主仰頭面向星河燦爛,那是不知道多少爛漫孩童舉著燈籠嬉笑行走。

“要找我喝酒?”

悄然如鬼魅一般出現在房頂上的厲掌櫃點點頭,身為五境十品的修士,他刻意掩藏氣息接近陳無雙的話,哪怕是相隔不遠的賀安瀾都難以察覺,他懷裡抱著個五斤重的酒罈,另一隻手裡拿著兩隻不值錢的粗瓷大碗。

其中一隻的碗沿上,有個綠豆大小的缺口。

厲遠靜靜站了幾息,想要解釋什麼而又覺得不屑於多說廢話,輕聲道:“謝蕭蕭就在呂大河的鐵匠鋪子裡,老夫知道,大將軍不知道。”

仰著頭的陳無雙撇嘴笑出聲來,沒有捲起沙塵的夜風溫柔拂過鬢間,驢頭不對馬嘴道:“要喝酒就坐下,好歹是堂堂五境高人,就這麼站在我身邊,讓旁人看見還以為厲掌櫃是公子爺的下人,不瞞你說,儘管我很想這麼做,可現在的司天監吶,還真用不起十品境界的扈從。”

厲原嘆了口氣,眯著眼睛看向十餘丈外那棟房頂上趴著不動的兇獸黑虎,屈膝坐在屋脊上,擺下那兩隻大碗,拍開酒罈泥封,一一斟滿,自己端起那只有缺口的大碗,聲音很輕,“要說談心,老夫實在不信世上真有忘年交這個說法,要說貪心,老夫也不覺得司天監就一定比先父留下的客棧好。”

陳無雙坐直身子,端起酒碗,不用放在鼻子底下聞,單憑濃郁至極的酒香氣,就知道厲掌櫃帶來的這一罈是窖藏的鐵榔頭。

烈酒陳年,最是醉人。

月光下身影顯得有些蕭索的十品刀修輕輕跟陳無雙捧了一下碗沿,沒有故作豪邁地一飲而盡,而是淺淺呷了一口。

有時候,人的身份就像是一叢架在身子底下的篝火,朝堂上穿紫顯貴、江湖中聲名遠揚,那些人過得未必就比一個尋常客棧掌櫃舒心,說什麼話、做什麼事都得自矜自重,思前想後,好像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所以,若是不借著喝酒,厲掌櫃很是難以啟齒。

“老夫是個念舊的人,一套衣裳要穿五六年才扔,一隻缺了口的粗瓷碗要等碎了才不用。”

陳無雙嗤笑一聲,打趣道:“說真的,公子爺在京都城見過不少吃飽上頓沒下頓的窮酸讀書人,但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能把窮困潦倒,說得像你一樣別緻脫俗。有好酒有月色,也算天時地利人和,接下來厲掌櫃是不是要乘著興致作詩一首?是七律還是五言絕句?我倒覺得啊,還是長短句有意境。”

厲原一本正經地搖搖頭,遺憾道:“厲某是看過幾本書,可惜做學問遠比修刀來得難,詩詞是做不成了,也就仗著那柄沉於井底多年的長刀,殺人的本事還算湊合。”

陳無雙挑了挑眉。

驟雨莊上,這位客棧掌櫃以一敵四仍能穩穩站於上風,起手一刀將四境修為的雙劍修士劈成氣機斷續的重傷,這等本事在他口中竟然只是一個“還算湊合”?

十品刀修臉上顯然沒有任何故作謙虛等著人誇讚的神情,繼續道:“大將軍這次來楊柳城,見你是臨時起意。他了解我念舊重情的性子,是想用敘舊的方式勸說我重歸他麾下效命,不是在你面前虛言誇大,江湖中都說論及殺伐手段刀修要勝於劍修,厲某自信,一人就能擋住一萬邊軍,當然,寧死不退的撥雲營不在此列。”

年輕觀星樓主點點頭,問道:“你答應了?”

“沒有。”

陳無雙稍顯詫異,再問道:“為何不答應?”

厲掌櫃低低嘆息一聲,“老夫若是想要靠功勳在朝堂上爭一個官銜,早在二十餘年前大將軍卸任雍州都督時,就能去京都任個正四品的武職,混到現在,興許能做一任兵部侍郎。再者,殺人跟殺妖族是兩回事,漠北那些人人得而誅之的雜碎死不足惜,但謝逸塵麾下也是咱們大周的男兒,同室操戈,何異於骨肉相殘?”

陳無雙嗯了一聲,輕笑道:“躲得過初一,你也躲不過十五。郭奉平既然知道你是軍伍中難得的真正萬人敵,想必過不了多久還會來,官場上混跡的人啊,公子爺比你瞭解,就是用水磨工夫,他也總有磨得你答應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