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搖搖頭示意沒有,他也沒再繼續追問下去,往後靠在了青磚牆上,額頭的皺紋裡夾雜著許多塵土,腳下的布鞋千瘡百孔,從外面也能清晰的看到他的腳面,以及腳面上那層厚厚的死皮。

“周叔,你沒去投軍嗎?怎麼落得這般田地?”

他長長的嘆口氣,冬日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死一般的淒涼。我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問下去,也不知道他這半年怎麼就被折磨成了這般模樣。

“周叔,你怎麼沒有離開這?給你的大洋不夠用?”

周旭生此時掀起了破舊的棉襖,他胸前的一個傷疤就突兀在我的眼前。此刻,我似乎明白了些什麼。緘默不語,聽他語無倫次的描述著這半年的經歷。

從他描述我知道了,他走後投了張司令的部隊,並透過老鄉的介紹成了張司令的警衛員,本應該前途一片大好,九月份的時候,張司令遇刺身亡,他也中了一槍。生命一度垂危,最後在一家藥鋪熬過來了,而後就又回到了這裡。

“我一直有一件事沒告訴你,我認識這裡不僅僅是因為我在驅張行動中來過這,而且我就是這裡的人。”

“那你到這還找了這麼久才找到這條街道”

“十幾年沒回來過了,還能準確的找到這裡已經不錯了,你想啊這個集鎮四周都是山谷,不是對這裡特別熟悉的人能找到嗎?”

“我明白了,怪不得你受了傷,不打算再投軍了,你會回到這裡。落葉歸根,人都會眷戀著自己的故土。”

周旭生點點頭,而後從胸前拿出一個麻布包裹著的紅薯遞給我,我沒有接,他便自己吃了起來。白色的沫子順著嘴角一直流到下巴。他用袖子擦拭著。

“你家在哪?”

“我哪還有家啊?就在後面的山頭上搭了一個棚子,離這裡不遠。就在這活一天是一天,我這把老骨頭能爛在這裡已經很好了。我哥到死都沒能回來。我能回到這說明我比他呀有福氣的多。”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故土難移吧。就像遇見了恐怖的災難,人都會不加思索的往家跑,孩子跑向父母,妻子奔向丈夫。家鄉不僅僅是一片黑土地,那黑土地下埋著自己的祖祖輩輩,是祖祖輩輩化作春泥更護花的地方。

我拿出草花的畫像問他認識與否,他凝視著畫像許久許久,然後點點頭,接著便緘默其口。低下頭也不看我,斷續的嘆息聲彷彿在慢慢的揭開一段塵封許久的故事。

我繼續追問,想從他口中瞭解更多。周旭生則是欲言又止。在我繼續的追問下他最後和盤托出。我這才知道其中的來龍去脈。

草花在這個世界上的名字叫張敬敏,與他年齡差不多,上一個軍閥司令的妹妹,而且對他有恩,他父母餓死時的棺材就是草花讓她哥哥給買的,後來他稀裡糊塗的跟隨另一個軍閥驅逐了她的哥哥。

說到這,周旭生嚥了口吐沫,眼神流露出些許愧疚之情。而我的心此刻卻波瀾壯闊,我沒想到當我到了這裡,卻與草花差了近二十歲的年齡。生活在這個無比混亂的年代,人們年齡看上去都比實際年齡大出許多。此時的草花會是什麼樣子呢!我依舊渴望見到她。

“周叔,你現在能找到她嗎?”

周旭生點點頭,然後用手將菸蒂重重的按在牆上。他抬頭指向前方,示意讓我跟隨他一塊往東邊的巷子走去。

暮色照在我們身上,影子在前面帶路,我們亦步亦趨跟隨影子往前走。穿過波紋似的梯田,路過幾片叢林,在村子外面的一個丘陵下面有一個山洞,山洞門口搭著一個棚子,門口掛著兩串辣椒,小籬笆圍城的雞圈裡有幾隻小雞。門口一條小路歪歪斜斜地伸向我們,離得還有點遠,就能看見一個人坐在長凳上,暮色將她染成橘紅色。我的心緊張起來。

我怎麼也沒想到我與草花會以這種方式相遇,她坐在長凳上看著遠方,剛四十出頭的年紀,看上去像是艱難的經歷過了六十年的風雨霜雪。她後腦挽著一個髮髻,髮髻上面插著一個銀簪,一身青色的布衣,布衣上面並沒有補丁。額頭深深的皺紋與乾裂的嘴唇互相呼應著,來證明她這些年活得並不如意。

我一眼便認出她就是草花,雖然容顏蒼老許多,但是神情以及大致的容貌讓我確定她就是草花。我的心擰在一起,彷彿擰出了血,一滴一滴的滴在我的內臟上面。讓我疼痛不已。我真的無法想象她會是這般模樣,我魂牽夢縈,苦苦尋找的草花,竟已經成了蒼蒼老嫗。

她看到我,緩緩的站起來,顫抖的手不知道該放在哪裡。飽含淚水的眼睛筆直的凝視著我,她抬起頭看看晚霞,深深的嘆了一口氣,似乎是在告訴我,她對這次重逢,痛苦的等待了很久很久,她對這次重逢在腦海裡雖然經過了無數次的排練,但此刻她也不知所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