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捱了三記耳光的謝鎮再不敢多嘴,只是心裡依舊陰測默唸:

讓我查出是誰在背後嚼舌根子,定讓你死無全屍!

門下侍中周如晦沒有回門下省衙門,而是跟隨首輔沈牧回中書省。

這兩位師出同門,又是同科進士,政見相近,理念相親,引為多年好友,世家門閥出身的周如晦性情歡脫瀟灑,和寒門出身、謹言慎行的沈牧不同,是個頂好說話的人,此時大大咧咧跨入中書省衙門。

中書省屬官們看見這位平日經常晃盪進來偷懶摸魚的門下省侍中大人,早已見怪不怪,膽子大的還敢笑著打聲招呼,侍中大人也笑著回禮。

首輔沈牧沒有在衙門主位佔據那張寬大几案,日常辦公都在一旁的小房中,按照他的話說,喜豪奢容易使人喪失進取銳氣,失了兢兢業業的初衷,周如晦說他矯情。

小房子也是情理之中的樸素簡陋,除了書還是書,周如晦毫不客氣,一下子坐在小書房裡唯一的椅子上,首輔大人自然而然地就得站著了。

周如晦靠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翻開桌上一本《金石經》,慢悠悠說道:“整肅吏治,再動漕運,還有鹽政,最後還得削藩,我說老沈頭,把朝野上下的權貴得罪個遍,真不後悔?”

“漕運鹽政都是你潁川周氏的錢袋子,本官先把你得罪了再說。”沈牧搬了一摞書當作椅子,坐下後緩緩說道。

周如晦聽罷佯怒道:“哪有你這種損友?專盯著老友的錢袋子折騰。不過話說回來,謝家在這兩塊才是真的饕餮巨獸,天塌下來個高的先頂著。”

“不過施政理想歸理想,老沈頭你就不怕大傢伙把你吃了?”

沈牧默不作聲,但眼神依舊堅毅如鑌鐵。

他又何嘗不知,自己要動的這四塊,正是貴族豪閥門賴以繁衍發枝的肥田,毀人富貴更甚於殺人父母,他作為寒門子弟出身,私底下不知被多少人罵作嫉富如仇,他渾不在意。

雖千萬人吾往矣。

他自寒門而來,深知底層百姓疾苦,自然懂得哀民生之多艱,一沒吃過門閥賞賜的飯,二沒領過門閥提攜的情,既然一心讀聖賢書讀到了這天底下最大的官,有些事情不去做,那麼誰去做?

至於削藩的舉措,除了周如晦這個至交好友,無人再得知這是與陛下做的驚天買賣。

周如晦盯著沈牧,小聲說道:“自古帝王無情,你就不怕等你做完了這些事,為了平息各方的怒火,你倒成了自己的掘墓人?”

沈牧微微一笑道:“天子自然也在千萬人之中,我沈牧自為天下蒼生做人事,至於後果,從不在考慮之中。”

周如晦擺了擺手道:“知道知道,不必跟我說這些大道理,只不過這些事情八百年來無數人想過,可做成的一個都沒有,人間帝王尚且如此,你能不能做到還兩說呢。”

沈牧站起身道:“八百年來如此,八百年後不知,可要做,這個年代正當其時,我沈牧之幸,在於為官得遇明君,拳腳得以任意施展,至於代價嘛,值得。”

周如晦無言以對,這何嘗不是他自己的理想,只是他沒有沈牧這般魄力罷了,這也是他對這位老友的敬服之處。

吏治、漕運、鹽政,三座大山屹立八百年了,真能搬得動?再加上削藩,不論成功與否,註定是四面楚歌的境地了。

至少早在嘉定元年開始之前,陛下已欽定廢察舉,限功蔭而興科舉,門閥子弟輕易入朝的路子窄了,日後能進入朝堂大展拳腳的寒門士子自然多些。

希望到時候,佔據高位還能以天下蒼生為己任的讀書人,也能夠更多些吧。

寒門出身,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尚能不變初衷,不避斧鉞,赤條條來赤條條去,這應該就是沈牧為何至今無家室還是孑然一身的原因了。

不論周如晦平日裡如何笑著嘲諷沈牧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但在他心裡,自認完全做不到。

這傢伙就像今生一世,就只為了能做成這些事情一樣,這樣的偏執,世間少有。

周如晦走出中書省衙門,呆呆看著天空,眼裡有種無法明說的擔憂。

日頭偏西,雖遠遠還沒下山,卻也離黃昏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