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鎮猶如晴天霹靂,捂著臉驚恐地看著謝堯,其實身具三品境界的實力,被老爺子再扇一個時辰也不見得會疼。

只是身為泱泱謝氏的家主,謝堯又是當朝從一品的尚書令大人,早已積威深重多年,謝鎮對這個從小寵溺他,卻也嚴厲用心栽培他的祖父,一直懷有深深的敬畏。

甚至敬字還得排在畏字之後。

這突如其來的一記耳光,記事以來從未捱過,他看著祖父謝堯,突然感覺有些陌生。

謝鎮不敢做聲反問,只是用飽含著惶恐、不解、委屈眼神詢問。

謝堯搖了搖頭冷哼一聲道:“聽說你在兗州境內排兵佈陣、運籌帷幄,先是唆使聚星門聚眾殺人,卻被人反殺得血流成河,後來又以刑部名義調動兗州巡城甲士張榜抓人,謝大人,你好大的官威!”

謝鎮不以為然辯解道:“孫兒當是什麼大事呢,捉拿江湖逆賊,本就是司職本分……”

話沒說完,又是一記耳光響起。

謝堯氣得渾身發抖,一腳踹翻了豪奢馬車內的鎏金琉璃香爐。

他伸出顫抖的手指,指著謝鎮氣急敗壞道:“逆賊?你真當我什麼都不知道?順便告訴你,司禮監掌印太監曹臻,前幾日散了小朝會順嘴跟我這麼一提,不是如此,何至於大動肝火?”

謝鎮一聽,臉色發白,失魂落魄。

“你還自作多情以為陛下問你官袍合不合身是如何體恤你?是在敲打你!不知所謂的東西,還敢舔著臉討要差事,你不知死活儘可以死,別連累了整個謝氏一起陪葬!”

謝堯瞪大雙眼,面目猙獰,之前在小朝會上指點江山的氣定神閒蕩然無存。

謝鎮猶如一條被主人責罵的狗,畏畏縮縮在馬車角落,不敢作聲。

謝堯見狀嘆了口氣道:“陛下改元嘉定,寓意已經很明顯,方才你在小朝會上也有耳聞,吏治、漕運之制首重,至於鹽政如何,談及略少,但小朝會上提及的次數越來越多,分明也是在整治之列。”

謝鎮悚然問道:“自古以來,漕運、鹽政大都操持於門閥之手,歷朝歷代概不能免,前朝也不是沒有帝王想過整肅,可到頭來各門閥聯手反彈,才悻悻作罷,本朝又動這心思,真能順利嗎?”

謝堯冷笑一聲,臉上晦暗不明道:“當今天子不是那前朝皇帝,首輔沈牧也遠非前朝丞相可比,漕運首當其衝,只要改制順利,鹽政改制緊隨其後,往後的門閥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

謝鎮眼神陰沉道:“李室也是前朝門閥之一,深知其中複雜,如今吃相難看,想要釜底抽薪,豈是那般容易的?”

謝堯一聽這話,氣得抬起手掌高高舉起,興許想到先前謝鎮已捱了兩耳光,這個自己寄予厚望的孫子雖然從小對其管束甚嚴,卻也寵溺有加,二十多年不曾動過一個手指頭,如今一炷香內連捱了兩巴掌。

謝堯嘆了口氣,最終仍是捨不得,抬起的手掌又重重放下。

八百年前,貴族豪閥崛起,把持朝廷各方命脈,上至朝中官員,下至漕運鹽政,無論朝代如何更迭,門閥始終堅如磐石,每個朝代都心照不宣地需要和門閥協作共生。

要不如何說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門閥勢大,已成尾大不掉的王朝痼疾,各朝君王皆知,卻無一人可以更改,各朝各地官員大多從門閥走出,君王想做改革,總會受到利益集團的種種抵制,最終不了了之。

前朝大許開國之君開創科舉制度,取仕於民,寒門子弟開始魚躍龍門,進入朝堂,可畢竟門閥勢力依舊如日中天,寒門始終難出貴子。

一代人的十年寒窗苦讀,如何輕易勝得過幾代數十代的家族積澱?

不說門閥子弟自可透過祖蔭做官,輕易進入朝堂,就是這數百年家學淵源、世族之風的傳承,也不是寒門子弟可比。

本就出身門閥的歷朝皇家尚且對門閥奈何不得,八百年來,除了曇花一現的陳朝,問鼎天下的家族,哪個不是門閥,寒門入仕要想取代門閥貴族,天大的笑話。

“門閥樹大根深,為歷朝帝王所忌,明裡暗裡的打壓,卻始終巋然不動。以前是如此,往後可就不好說了,大鄭問鼎之前,北蠻南侵,中原亂戰,累世豪閥十不存六,改革恰逢其時。”

“嘉定元年以後,門閥子弟入朝為官的路子將越來越窄,科舉取士大行其道,又在漕運、鹽政釜底抽薪,循序漸進,門閥式微在所難免了。”

謝堯緊閉雙眼絮絮叨叨,臉上陰雲濃郁,睜眼看見一旁的謝鎮面露兇光,喃喃自語。

謝堯留心一聽不禁怒火中燒,也顧不得心疼,第三記耳光終於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