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彝羊容叔,私慕從姊羊獻容,為伊輾轉反側,為伊奔波勞碌,為伊連臉都不要了,竟棄祖宗而投胡漢……

如他一般的中原世家大族子弟,當時是很少有人主動出仕胡人政權的——如裴憲、荀綽等之歸羯趙,純屬落於賊手後貪生怕死——在原本歷史上,一直要到北魏入主中原以後,因為南望王師久不至,王師反為他姓所篡,北方世家方始陸續“從賊”。

然就羊彝而言,這條時間線上,即便裴、祖北伐之前,胡漢也並沒能夠真正掌控泰山郡,那裡基本上屬於三不管的流寇縱橫之地,不可能有刀子頂在腰眼兒上逼迫羊姓出仕;而待北伐之後,泰山復歸晉土,如羊鑑等自然削尖腦袋也要出仕洛陽,光大家門,而不會再正眼以覷胡、羯。故此羊容叔之所為,乃是徹底的異類,族譜中也早就把他給徹底除名了。

然而,若以為羊彝心中只有佳人,毫不在意自身的前途,卻也未免太過小看他了。他投胡之時,恰在洛陽被焚、懷帝北狩後不久,當是時也,曹嶷肆虐於青州,石勒縱橫於兗、豫,劉曜進逼長安,其時王導、周顗等南渡之士,都以為神州陸沉,光復中原非一二十年之功……倘若羊獻容是被什麼山賊、草寇、乞活所虜,則羊彝又豈肯往投啊?

所以羊彝原本的計劃,是要輔佐劉曜,使其得天下,則阿姊為後,我亦有當國之望。誰想胡漢其興也勃,其亡也忽,崩起盤來,簡直迅捷得令人眼花繚亂,即便伊、呂再世,亦難扶傾,遑論劉曜和他羊容叔。結果劉曜被迫放棄平陽,保劉恆遠走,不過萬眾遠徙於美稷縣。羊彝雖然日為劉曜所重,拜為尚書令,其實權柄未必可比中原一小縣之長。難道光隔三岔五地去看看美人,交談幾句,他就能夠滿足嗎?

更何況因為環境、身份的制約,他連美人的小手都不敢牽……

因而此前劉路孤遣人私賂羊彝,請他向劉曜進言,兩家併力東下,侵擾趙境——一方面好向盛樂“女國使”交代,同時也避免自家獨自出兵,屠各劉氏會妄圖鳩佔鵲巢——羊容叔就此籌思數日,終於有了滿盤全新的想法。

他跑去建議劉曜,說如今石虎全師南下,咱們不如趁機和鐵弗合兵,東渡黃河,去偷襲晉陽吧。前聞石虎在幷州橫徵暴斂,導致天怒人怨,則此去必有應合者,若能奪佔晉陽,再透過劉路孤北和拓跋,就有機會在晉、趙爭雄之際,謀取漁翁之利;即便拿不下晉陽,也可擄掠人口,退至呂梁以西,圖謀再舉。

此外,他還獻計說,劉虎駐在陽曲,多次遣人到肆盧川去招撫舊部,則我等可以混雜在鐵弗中間,假稱棄劉路孤而往投劉虎者,趙之各城守將必然不疑,便可起到突襲之效了。

劉曜反覆籌謀,也覺此計可行——關鍵劉永明心比天高,也不甘心久居於這蠻荒之地啊——便即約期與劉路孤會盟,商定了合兵東下。隨即羊彝就自請為先行,去聯絡不滿石虎統治的幷州土著,以為內應。

羊彝是跟著幾名鐵弗一起到陽曲去的,他事先教會了同行鐵弗一套說辭,先是向劉虎詭稱,劉路孤諂事拓跋,導致族內人心離散,他們可以拉出數千部眾來,往依故主。繼而又說:“我等尚在設謀,若能殺死劉路孤,則全族可致。唯恐劉路孤預先得到訊息,故而大人千萬勿洩此事。且事或有不成者,倘若大人先向石皇帝許諾,若有反覆,則反是我等陷大人於不義了。”

劉虎不疑有他,自然大喜,也果然從彼等所言,不先向晁贊或者續鹹報備。羊彝偽裝鐵弗,在陽曲城內呆了三天,各處蒐集情報,當他聽說郭殷辭去了晉陽令之職,返歸本鄉後,便即大著膽子,摸上門去。

羊容叔在郭盛才面前,反覆剖陳心跡,說自己本無投胡之意,全是為了保護家姊,這才虛與委蛇。如今機會來了,若能利用胡兵和鐵弗東來的機會,抄了石虎的後路,則於晉室功莫大焉——“郭公曾被迫擔任羯職,還和郭敖聯宗,這般汙點,若無奇功偉績,恐怕是洗不清的啊,則以我計為若何?”

羊彝本意,利用郭家在陽曲的勢力,與劉曜裡應外合,可殺劉虎。劉虎一死,晉陽唯餘老弱,取之不難也。倘若劉曜僅僅止步於呂梁以西,真對大局造不成什麼影響,但若能得晉陽,以劉永明的野心,他肯再輕易放棄嗎?可是幷州殘破,即便有石勒支援的石虎都未必可守,遑論根基全失的劉曜,最多兩三年,晉人必將大舉北進,到時候自己好謀獻城之功。

然而郭殷反覆斟酌之後,卻對羊彝說:“與其應合屠各,不如我等自取晉陽,容叔其有意乎?”

羊彝一邊盤算,一邊問道:“即便郭公盡起族丁,不過數千,且無布勒,如何可殺劉虎啊?即便除去劉虎,晉陽城高堞密,也非數千丁壯可取。難道郭公族內,有什麼深通兵法韜略的傑士不成麼?”言下之意,耍陰謀我拿手,至於打仗……我肯定不行啊,我瞧你也玄。

郭殷微微而笑,說:“但有容叔這張利口,還怕取不下晉陽城麼?”於是指點羊彝,到晉陽去秘訪續鹹續孝宗。

續鹹乃是上黨人氏,師事京兆杜預,研究《春秋》、《鄭氏易》,名重一州。當劉琨稱制於幷州之時,聘其為從事中郎,待得劉琨喪敗,他被迫降羯,得到石勒的重用。話說還在襄國之時,續鹹先任理曹參軍,石勒稱帝后升任廷尉,主要負責司法工作,倒還勉強算是稱心滿意——只要設法繞開胡將和羯人,則石勒之清明、公平尚在劉琨之上啊。隨即受命為幷州刺史,卻反倒使他對於羯趙政權的忠心日益淡漠了。

一則是形勢所趨,續鹹逐漸收起了石勒可得天下的妄想,能夠長久割據,就算蒼天護佑了;其次石虎的所作所為,也真是把續鹹氣得發昏,愁得不行,感覺石勒若重用此獠,趙國恐怕連割據都不能長久。對於他的這種心態,郭殷與之共事經年,自然是一清二楚的——況且他本人的心境,也與續孝宗相近。

因此乃薦羊彝於續鹹,勸說他居中設謀,先除劉虎,再拒晉陽,以迎王師。羊容叔在續孝宗面前一番侃侃而談,剖析天下大勢,續鹹雖然動心,卻始終未能下決斷——直到石虎再派王續來要錢要糧,那真是逼得續使君無路可走了,這才只得鋌而走險。

於是翌日,晁贊便即行文陽曲,請劉虎前往晉陽一行,說是太尉遣使者從前線返回,就後方守備事有所佈劃。劉虎不知是計,只領著十多名部曲便即翩然而來,晁贊當面責問他:“傳言鐵弗萬眾將至,將軍何以不肯通傳我或續使君知曉啊?”

劉曜和鐵弗已經動身的訊息,本來就是羊彝帶過來的,劉虎又如何知曉?前幾天跑來聯絡的族人只是提起此意,沒說大部已然動身了呀,即便他們一返歸嗣盧川就即刻動手,來回怎麼也得十好幾天……因而劉虎矢口否認,晁贊即在席間一聲斥喝,屏風後暗伏的兵卒當即一擁而出,將劉虎亂刀砍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