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乙辛面色更加難看,“問問南朝的太后吧,她的朝中很安靖是吧?”

耶律隆又笑了,“父皇要與婦人比高下?”

耶律乙辛額頭上青筋迸起,已經很久沒有人敢如此挑動他的憤怒了。強自剋制住憤怒,他問兒子,“你這一次,究竟想做什麼?你不該不知道,朕將上京道交託於你,是對你的信任。你的幾個兄弟,哪個不想接替你掌握上京。朕到底做錯了什麼,讓你如此怨恨?”

耶律乙辛說著說著,聲音就顫抖了起來,可以看得出他痛心疾首。

耶律隆臉上的輕佻消失了,“兒臣不敢怨恨父皇。父皇對兒臣也是仁至義盡。要兒臣坐鎮上京道,兒臣也從來沒有覺得是懲罰。”

“那你為何……”

“兒臣去年年初,去了一趟極西。帶著三千兵馬,還有粘八葛部的一萬人,渡過了翼只水,跟黑汗人打了點交道。”耶律隆說著,盤膝坐了下來,一看兒子,“倒酒來。”

耶律懷慶看了看祖父,見耶律乙辛沒反應,便走到角落裡,用金盃裝了一杯溫和的馬奶、子酒,雙手遞給耶律隆,“父親要與皇祖父說話,就先喝點清淡的,之後再奉烈酒給父親。”

耶律隆橫了他一眼,也不說什麼。拿過金盃,喝了一大口,酒水順著鬍鬚往下流,他用手一抹,豪爽的還像是在軍中,那一個領軍滅了高麗,滅了日本的年輕主帥。

喝了酒,放下金盃,耶律隆抬頭望著父親,“兒子今天也不說那黑汗人,只說粘八葛部。父皇也知道,粘八葛部一向恭順,比阻卜部好得多,但他們比阻卜部還要窮,連箭簇都是骨頭造的。禿骨撒當年來上貢,貢物只有馬和羊皮,父皇賜了金帛和鋼刀給他,他高興得在帳外打滾。”

來入貢的外藩土包子的樣子,向來都是遼國高層的笑話了。粘八葛部的首領禿骨撒,前幾年來拜見耶律乙辛,讓捺缽上下笑了許久。

“現在怎麼樣了?”耶律乙辛已經能想到兒子要說什麼了,卻沒有阻止他。

“不一樣了。”耶律隆的聲音低沉了下來,“禿骨撒的帳篷比兒子帶去的都大。苫氈外面是有一層閃光的綢子,裡面也是綢子,過去連衣服上都用不起,現在用在帳篷上了。部中的貴人,外面的衣袍不是絲綢就是棉布,氈子都裹在裡面。全都是從北庭都護府運過去的。席上奉酒,連陳年的燒刀子都有。”

“等他們跟著兒子出發。幾萬匹戰馬,全都釘了蹄鐵,是宋人賣的。囊裡的長箭都有鐵簇,也是宋人賣的。人人腰中佩刀,還是宋人賣的。而且兒子看了,還都是軍器監的銘。禿骨撒身上的那一把換了刀鞘、刀柄,但刀身上還有韓岡的名字。”耶律隆嘿嘿冷笑,“想不到吧,南朝禁軍換下來的舊貨,全都賣到我們大遼下面的部族裡了。”

耶律懷慶不知道該說什麼,南朝的商人敢走遠路這是他知道的,但連遠到萬里之外的窮部族,也都到處是宋人的器物,這還是超出了他的想象極限。

這樣的情況當然對大遼不妙,明確一點說,粘八葛部什麼時候投效南朝,都不會讓人覺得意外。甚至都有可能已經拿到了南朝的冊封。兩國交界處的部族,一邊拜大遼,一邊拜宋人,兩頭拿好處,這些都是極為常見的,就如當年的西夏一樣,都不用感到有半點驚訝。

就聽耶律隆還在說,“禿骨撒連馬鞍都嵌金鑲寶,宋人賣給他的。馬轡頭上面也全是金飾和寶石,宋人造的。馬鞭柄上有顆偌大的貓兒眼,還是宋人賣的。兒子甚至還看到了火繩槍,一百多支,就在禿骨撒身邊,也是宋人賣給他們的。”

“粘八葛部哪裡來的那麼多錢?”耶律懷慶插話道,他不明白,一個有數的窮鬼部族,哪裡來的那麼多錢來買宋人的貨物。

“你說呢?”耶律隆反問兒子,就像一個父親,對兒子的學業進行尋常的考核,“這幾年跟著你皇祖父,應該進益不少。”

“是賣馬和皮貨?”耶律懷慶想了想,又補充,“應該還有人。南朝辦工廠、種棉花的地方很多,需要大量的人手。”

他小心翼翼的看著父親,直到耶律隆輕輕的點了點頭,才鬆下一口氣的樣子。

“他們這些年跟黑汗打了不少次,幫了宋人的忙。另外,也賣了不少馬和皮貨。還賣了人。”耶律隆道,“這些特產,大遼從來不缺,也賣不出去,但宋人需要,而且需要很多。只要與宋人打通了商路,就可以等著家裡掉錢了。”

“看到到處都是宋人的貨,兒子心裡都吊著,三千兵馬到底能不能壓得住粘八葛部,兒子真的心裡都沒底。原本是想著往南走一點,跟北庭都護府打個照面,當著禿骨撒的面,兒子硬是沒敢說出口。”

耶律隆拿起酒杯,又是一口灌下,看得出他到現在心裡還憋著一口氣,“兒子也看得出來,聽到兒子說去黑汗,禿骨撒才算是鬆了一口氣,開開心心的跟著兒子走,要是當時兒子說去北庭,還真不知他會怎麼樣做。”

“諒他們也不敢!”耶律懷慶低喝道。

“怎麼不敢?聯絡上北庭的宋軍,滅掉我帶去的三千兵馬也不是難事。就在禿骨撒的帳中,他暴起發難,我能殺掉幾個人?”

耶律隆瞥了眼無話可說的兒子,哼了一聲,對木然沉默,猶如一塊石雕的耶律乙辛道,“別說是萬里之外的粘八葛部了,就是我契丹本族,難道不是也一樣?馬蹄鐵是宋人的,鐵鍋是宋人的,就連釘馬蹄鐵的鐵釘、鐵錘,修蹄的小刀,也全都是宋人的。除了軍中的刀槍甲冑,火、槍火炮,所有的鐵器全都宋人來的。只有我們買不起的,沒有買不到的。”

“父皇。兒臣知道,自從南朝開始變法,不,自從南朝開始重用韓岡,宋遼之間的國勢就開始逆轉。父皇你是看到這一點,才決定去學習南朝。但父皇你辛苦支撐二十多年,費盡心思去學南朝二十多年,難道就是為了讓南朝的器物,賣到大遼的每一座帳篷裡?”

“那你說該怎麼辦?”耶律乙辛反問。

“其實已經遲了。”耶律隆嘆了起來,“如果父皇在開始學習宋人辦鐵廠,造鐵器時,就禁絕國中與宋人的貿易,就不會今天的局面。但現在商路已經給宋人佔了去,想把宋人的貨趕走,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造出來的鐵器賣給誰?粘八葛部?他們拿什麼來買?馬和皮貨?!”耶律隆成功的又激怒了耶律乙辛,“治國不是想當然的!”

“宋人的鐵場,已經能夠直接產鋼了。而大遼這邊的鐵場,要出鋼,只能依靠不斷的摺疊鍛打,或是用生熟鐵糅合而成。”

從南朝那裡,能學到造槍造炮,但學不到鍊鋼。這個差距,是擺在眼前的事實。

大遼的鐵場辦了有好些家了,可生產的鐵料除了武器甲冑,根本沒有其他地方可用,除了造鍋爐——學會了如何用來鐵軌還是最近的事。

蒸汽機最終也沒能發明一套合用的型號,不過從宋人那邊弄到了一臺,費盡氣力給仿造了出來。

但對於遼國來說,最受歡迎的還是蒸汽機的配件鍋爐,大冬天能方便的洗個熱水澡,這是任何人都難以拒絕的。而鍋爐也不難造,以遼國的鐵器製造水平,打造一些洗澡用的鍋爐,當然不在話下——宋人的鍋爐是不錯,但沒人會運來賣,對宋人來說,就是賣鐵釘都比賣鍋爐更有利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