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冷冷看她一眼,轉身往外走去。但走了沒兩步,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猛然有轉過身來,目光僭越直視容安,“大司樂是不是想不明白王上今晚為什麼會做出此等唐突之舉?是不是覺得,王上是誤將你認作別人?”

容安發懵,沒有回答他的話。

成一似乎也沒有想要聽她的答案,繼續道:“大司樂心裡一定是恨王上的吧?因為王上踏平了黎王室,毀了大司樂您的家園。可是,黎王室腐朽已久,就算不是王上,也會是別的什麼人,取代黎王室,稱王黎國。”

成一目光如炬,沒有減弱半分地望著容安,“誠然,這不是可以讓您不恨的理由。但奴覺得,大司樂委實不該恨王上。可能大司樂想不出理由,奴今天就鬥膽,說一說您不該恨的理由。”

“可是,這個理由該從何說起呢?”

容安依舊愕然,但還是作出洗耳恭聽的準備。

“那就從大紀朝天子四十歲生辰說起吧。”

成一為什麼會提起天子四十歲的生辰,容安委實有些懵懂。但那個生辰她是印象深刻的,她就是在那一年,在天子陽昊生辰宴上,彈了一曲《九霄》而一舉成名的。

“大司樂也想起來了吧?天子四十歲生辰,四方諸侯全都到場道賀,那時您還是個小姑娘,也就十二三歲吧,可是一曲《九霄》震驚天下,連天子都贊您琴藝無雙。您一時風頭無兩,一定沒注意到,有一個比您略長幾歲的男孩子,目光一直就沒離開過您的臉。”

成一像是陷入回憶裡,不能自拔,哀哀一嘆,“是啊,您一定沒有注意到,因為那時幾乎所有王孫公子的目光,都聚集在光芒萬丈的您身上。”

“告訴您吧,那個情竇初開的男孩子,就是墨國初登大位的少年王,如今的王上。王上在那個時候就對您一見傾心了,您卻絲毫不知。”

“那一日之後,前往黎國求親的王孫公子,將黎宮金殿的門檻快要踏平了。我們墨國因為傀山之戰積弱已久,又因為先王薨逝得早,王上年少,在一眾求親者中,自然是入不了黎王和您的眼。”

“可憐我們的王上,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卻屢次被拒在黎國的國境之外。”

容安喃喃地插嘴:“那時,我跟隨師父學藝,這些全然不知。”

成一涼聲道:“啊,您竟然不知道。可是,您知或者不知,又有什麼區別呢?您的父王瞧不上我們王上,將我們王上踩在腳底羞辱,可就算是這樣,我們王上也沒有改變過心意。”

“可是您知道吧,您的父王昏庸無道,黎國在他的統治下,民不聊生遍地餓殍,黎氏被取代,不會太遠的事。我們王上,日日關注黎國局勢,當然,他不是也想取代黎氏,他只是怕有人趁火打劫。要知道,換做別人,黎王室休想全身而退!您更不要想全身而退!”

“您相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們王上確實是這樣想的。他一夜一夜不成眠,在考慮如何挽救您的家國。當您寫的那一卷《諫威公十二言》落入王上手上之後,王上像看到一絲曙光。沒錯,是曙光。他覺得,您就是那道拯救黎國的曙光。”

“您可能想不到吧?王上的設想是,將您的父王驅趕下王位,扶您上位。他從來沒有想過佔有黎國。他讓褚移親自領兵,下令他盡量不流血,和平地將黎國掌握到手上。褚將軍做到了,幾乎沒有流血,便拿下黎國,可……可誰知,您竟然連見一面的機會也不給王上,就決絕地毀了自己的臉。”

成一不知何時,臉上遍是淚痕,他抬袖子抹了一把淚水,抽噎了幾聲,像怕容安會打斷他一般,急匆匆又道:“褚將軍將一個假的您送入宮中,當真就以為王上不知嗎?褚將軍一向忠心,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王上曉得必有原因。可是王上不知哪裡出了問題,又怕追問起來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因此上,才將事情壓下,暗中探究原因。”

“您不知前因,自然是不能怪您。可您這樣恨王上,對王上何其不公!您知道嗎,王上知道您還活著的時候,高興得像個孩子,竟然手舞足蹈起來。可當他知道您的臉因為他而毀了的時候,萬分自責無措。他想靠近您,又怕您會抗拒,日日被折磨得食不下咽,寢不能眠,還要在人前裝出一副君王的樣子來。”

“這世上,再不會有人比王上更愛您了。您笑,他便歡喜。您難過,他比您還難過。哪怕您的臉毀成這樣,他也沒改變半分心意。為了您,他守身如玉,後宮裡儲著的那些位美人從未染指過!您身份特殊,多少人慾利用您,他哪次不是傾命護著您?奴就想問問,您的心是石頭做的嗎?為什麼就一點點也感覺不到王上的心意?”

容安怔愣著不能言語。成一說的這些,太匪夷所思。她沒辦法消化。

成一像根本不在意她的想法,涼笑一聲,道:“他心裡那些苦楚,該向誰訴說呢?他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不會有人知道,他一個人坐在澹泊湖的湖心亭裡,吹著笛子,淚卻流了滿襟。”

“也不會有人知道,上元節的夜裡,您在掌樂司大殿裡彈了一夜的《梨花落》,他在攬微殿練劍練到吐血。”

“更不會有人知道,他常常一個人坐到天明,只因為掛念著一個女子。若非奴自小貼身服侍,也不會知道這些。”

成一的嗓音拔得又尖又高,帶著哭腔,“他是高高在上的王呀。”

“他是我們墨國賴以生存的王!”

“大司樂,就算他當初沒經您的同意便自作主張,但委實也沒鑄成什麼大錯不是?您就算再怎麼恨,瞭解實情之後,也該消恨了吧?您就打算眼睜睜看著他,繼續痛苦下去?”

容安只覺得腦中似被灌入滾沸的漿糊,咕嘟咕嘟冒著泡,下一刻就要噴薄而出,卻找不到一個可供發洩出來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