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往事如夢中

十年前,阮鉞一家三口住在廠礦社群北邊的平房裡。

不到二十平米的空間,隔出父母的臥室,只剩下衛生間和狹隘的客廳,再容不下廚房,住戶們在門口搭了棚子安放鍋灶,炒菜的時候,油煙就裊裊上升,自然地隨風飄散。

那時候,牆根總是濕乎乎的,長了很多黴菌一樣的青苔。住在隔壁的鄰居養了一隻奶黃色小狗,起名叫蛋黃,蛋黃是散養的,白天在小區裡晃蕩,晚上就回門口紙箱做的狗窩睡覺,每到下雨天,就會在平房前的淤泥髒水裡打滾,滾成一身黑,沒有人會想著給它洗澡。

粉裙子“女人”每週來一次,有時是週末的白天,有時是週中的晚上。每次父親在家裡做這場“打戲”,阮母都要躲回800米外的孃家去。

她並不理解為什麼要採用這種偏激恐怖的方式對幼小的孩子“殺雞儆猴”,但既然是丈夫的主意,她並沒有要提出異議的打算,只是自己也不願意看那荒唐場景,於是幹脆遠遠地避開,不摻雜其中,以保持心情的平靜。迴避是最容易的事,在後來幾十年的婚姻中,她也一直秉持著這種態度,維持著這個家所有表面的和平與安寧。

到打完“女人”之後,阮嵩會做出一副難得的和善臉孔,給眼淚鼻涕糊滿臉的孩子松綁,再往他手裡塞一顆水果糖。

“去外面玩會兒。”

阮鉞以為,這是打個巴掌給顆棗的安撫,他接過糖,胡亂抹了一把花臉,就迅速地從屋內逃出去。

阮鉞家的平房外有一塊未開發的荒地,在廠礦的生活區建起之前,這片區域曾是墓地,地裡滿是蓬蒿,夜裡常有鬼影憧憧。

阮鉞從家裡跑出來,就蹲在荒地裡玩兒,有時候蛋黃也從破爛的狗窩裡跑出來,繞著他打轉。小小的狗好像永遠有耗費不盡的精力,阮鉞最羨慕它的無憂無慮。

做人是很累的,阮鉞從小就知道這一點,每天早上5點,他需要去社群裡的籃球場跑步,雙腿綁沙袋負重,風雨無阻的20圈。

父親如果沒去下井,就會坐在看臺上,一邊吸煙,一邊盯著兒子小小的、不堪重負的身影,像是看著自己訓練的一條小犬。

但這還遠遠不夠,阮嵩仍然一直在尋找能夠將“軟弱”的陰影從兒子身體上、心靈中徹底剝除的方法。

終於,在一個冬夜的淩晨12點,他從礦上下了班,帶回一張偏方,符紙撕碎了泡成一碗湯,將躺在客廳折疊床上的兒子拎起來灌下。2小時後,主臥傳來熟睡的鼾聲,而阮鉞在外間冰冷的地上腹痛、打滾,掙紮著一個人跑出屋外,跑了很遠,才敢趴在荒地裡嘔吐出來。

他身體很健康,長到8歲以來第一次嘔吐,覺得好像是將全部的內髒都嘔了出來,身體變作空皮囊,手腳綿軟無力無知覺。荒地裡陰風陣陣,不久後飄起了雪,他支援不住,向前栽倒,僵臥在枯死的叢叢野草上。

那一夜,以為見到死的真面目。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個小孩兒冒了出來,蹲在他面前,搖了搖他肩膀,又試圖抱了抱他。

小孩兒穿得也很單薄,凍得直打哆嗦,但兩個人靠得近了,分享體溫,也能稍微熱乎一點。阮鉞慢慢醒轉,一眼就看見那張漂亮得不像人類的小臉。

地上已經積起一層雪,遠處的礦山如同巨獸橫臥,在天光微明中延展起伏的背脊,阮鉞愣愣地盯著談意惟看,心裡只有兩個問題:

我死了嗎?

他是不是人?

那一夜之後,阮鉞好像迅速成熟了起來。

他不再怕黑,不再流露出恐懼的情緒,好像一切與“軟弱”相關的特質,都在那個冰冷的夜晚隨著嘔吐物一起排出了體外。排出了體外,留下一些四面漏風的空當,像破了洞的大塑膠袋,心也涼,血肉也涼,而眼淚卻是徹底沒有了。

人在失去些什麼東西的時候,總有一種代償的渴望,因此,他一廂情願地認為談意惟來到自己身邊的時機並非巧合,而是冥冥之中註定的一種安排。

兩個小孩的生命,自那時起就長出了絲絲纏繞的根須,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變成了彼此的牽絆。

阮嵩的“打戲”並沒有就此停止,一個週末的午後,粉裙子“女人”又一次地出現在平房,與“她”第一次來家裡時相比,阮鉞已經長高了不少,阮嵩熟練地用麻繩把他拴在茶幾腳,然後擺出審判者的架勢,微笑著抽出皮帶。

阮鉞安安靜靜地坐著,冷眼看著“女人”一撩裙擺,開始哭叫。從頭到尾,他沒發出任何聲音,表情也是漠不關心的麻木與冷淡。

一場戲結束,照例是塞一顆糖,阮鉞默不作聲地接過來,轉身走出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