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賢勉強維持著可以辯認的語音,繼續對談意惟說:“孟流的爸媽可能會聯系輔導員去宿舍收拾東西,我想麻煩你,在輔導員之前,把他的東西拿出來,保管一下,那些衣服,都是他自己一點點攢錢買的,他的舍友離校都不在,我只能給你打電話……”

談意惟發著抖,幾乎無法站立,所有重量都壓在阮鉞的手上,他握著手機,用了全部的力氣,艱難地回應道:“你放心,我一定……我一定……”

最後幾個字沒說出口,淹沒在一陣泣不成聲的嗚咽中。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沈英南呆呆地站在旁邊,看著突然開始爆哭的小談哥哥,周圍有遊客也紛紛看過來,阮鉞倒很冷靜,也不先問發生了什麼事,只是輕聲細語地安慰,說:“我們先去洗手間好嗎?洗把臉好不好?”

談意惟拿掉一直戴著的口罩,胡亂擦了擦眼淚,搖搖頭,說:“我要回學校,我得去學校一趟,現在就回去。”

阮鉞這個時候不可能讓他單獨行動,一手拉著沈英南,一手摟著談意惟,從博物館最近的南門出去,在路邊打了車回學校。

路上,談意惟一直沉默,只覺得一陣一陣地恍惚。他和孟流真正熟悉起來也不超過半年時間,但幾乎每天都聊天,線上線下,聊創作,聊喜歡的人。作為一個敏感且經歷過諸多不幸的孩子,他早應該認識到世界的無常,人生的脆弱易朽,但當死亡的陰影真正籠在頭頂,在某個瞬間突然失去身邊熟悉的朋友,這種迅疾的、深重的悲傷與驚愕還是輕易地擊垮了他。

阮鉞沒有出聲打擾他,一向聒噪的沈英南也全程安靜如雞,下車之後,阮鉞把小孩寄存在校門口保安室,又問保安大叔借了一輛腳踏車,載著談意惟去了孟流住的2號宿舍樓。

阮鉞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什麼,只知道了現在是要去一個學生的宿舍收拾東西,談意惟的臉緊緊貼在他後背上,漸漸地有了些濕意,他耐心安慰著,飛速騎到樓下,翻身下車之後,正準備扶著談意惟上去,卻被軟綿綿地在肩膀上推了一把。

談意惟推他,讓他放手,說:“我自己上去,你別跟來。”

孟流的那些女裝,不能讓阮鉞看到,談意惟雖然情緒激動,卻也還牢牢記著這一點。阮鉞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不能跟著上樓,但見談意惟連走路都不穩當,無論如何還是不能同意,就說:“不行,你這樣子我不放心。”

一點強硬的語氣,絕對不能讓談意惟在這種狀態時離開自己視線,但談意惟的態度也沒有軟化,拼命地掰開他的手,一個人就要往宿舍大門裡進。

阮鉞向前一步,鐵鉗一樣拉緊談意惟手腕,有點生氣,又有點莫名其妙:“別鬧了,受傷怎麼辦?”也許會在樓梯上摔倒,也許會從上鋪跌下來,阮鉞沒再多說,強行拖著談意惟往裡走,談意惟被他拖行了幾步,心理的最後一道防線忽然崩潰了,他膝蓋打彎,重心下移,雙手拽著阮鉞停下了腳步。

“你知道我要去幫誰收拾東西嗎?”他忽然用力地從嗓子眼裡擠出一句話,聲音像經過狹窄管道的擠壓,音調高,抖得不成樣子。阮鉞被這種陌生的尖利聲音驚倒,回過頭來詫異地看向他。

他的牙齒打著顫,心裡被鋪天蓋地的絕望填滿,孟流又做錯了什麼呢?他只是喜歡女裝,喜歡漂亮裙子,沒有傷害任何人,為什麼會受到這種摧殘,被打壞耳朵,被幾噸重的車子壓住心髒,那麼上進,那麼熱心的一個人,為什麼竟然連努力活下去的機會都被剝奪,就那樣悽慘地死在了令他愛憎交織的這個世界。

“我要幫那天我們一起見過的女裝的男生收拾他的衣服,”談意惟費力地,艱難地喊出這些話,但喉嚨已經幹澀到發不出什麼響亮的聲音,一種自毀的沖動湧上大腦,他不想再遮掩什麼,本來孟流的個人愛好也不是什麼可恥的需要遮掩的事情,他閉著眼睛,脫力似的對阮鉞說,“和我一起去首都的也是他,酒店房間裡的裙子就是他的,現在你知道了,還要跟我一起上樓嗎?”

阮鉞定定地看著他,臉上是一種難以置信的錯愕與驚異。

他沉默良久,然後慢慢地松開了緊緊拉著談意惟的手。

宿管阿姨打電話向孟流的輔導員瞭解情況之後,輔導員同意談意惟代替學校去幫孟流收拾遺物。

談意惟扶著牆上樓,進了孟流的宿舍,一開啟門,撲面而來的先是幽幽的香水味,是孟流常用的那一款,聞到這種熟悉的香味,再念及往日不可重現的時光,談意惟的眼淚就簌簌地落下來。

他一邊默默地哭,一邊開啟衣櫃,把裡面五彩斑斕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來,仔仔細細疊好,放進搬家打包用的紙箱子裡,宿管阿姨為了避免日後可能的糾紛,拿著手機站在門口對著他錄影。

孟流的裙子大多是很誇張的款式,多少帶點閃亮亮的點綴,露膚度也高,主要是性感的風格。孟流說,小時候班裡同學沒少在他背後嘴賤,用的字眼難聽,“二椅子”“騷浪賤”,但他一點不在乎,一直都我行我素,享受美麗。

真能一點不在乎嗎?談意惟不知道,他從櫃子裡又拿出一條裙子,發現是去年在社團招新時,第一次見到孟流他穿著的那一條,銀色的,閃閃發光的,深v露背的款式,裙料上還殘存一種獨特的,漸漸已經變得稀薄暗淡的冷香。

談意惟再也抑制不住,把臉埋進銀色裙子裡痛哭起來,不只是為了孟流,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和孟流應當是同病相憐的夥伴,雖然他不喜歡女裝,也不喜歡誇張、招搖的裝扮風格,但作為人群中的少數,他已經預感到,自己將要面臨的一切,和孟流一直在直面抗爭的東西,其實並不會有什麼兩樣。

最重要的是阮鉞,是絕對無法接受同性戀愛的阮鉞。談意惟常常會想,自己作為“群居動物”,社會化程度其實是很弱很弱的,自童年開始,習慣於從身邊的環境收到壓倒性的負面反饋,為數不多的、穩定存在的正面支援幾乎全部來自阮鉞一個人,在上大學之前,他都一直無法和阮鉞以外的整個社會建立深度的聯系。

阮鉞是如何看待他的,構成了他自我認知的80,阮鉞對他好,他就高興,阮鉞要疏遠他,他就傷心。那如果阮鉞覺得他惡心呢?當自己對自己的認識有80都變成了強烈的嫌惡,他又該如何自處呢?

他不知道。